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

海峽兩岸的望子石


 、海峽兩岸的望子石

台灣海峽兩岸,自從古老的年代,就都有一則望子石的傳說,年邁老母,經年倚石遙望,遙望那滔滔大海,盼望她那久不歸來的愛子,一日復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復一年,滔滔大海,茫茫滄天,孩子胡不歸。
    台灣海峽封閉四十多寒暑,有多少老母親,在兩岸的望子石,企盼她的愛子早日歸來。如今海峽雖然開放,兩岸已是天涯咫尺,殊不知時至今日,海峽兩岸仍有多少望子石,仍有多少老母親,在呼喚她的愛子胡不歸呢?這無形的海峽,仍然叫我望鄉卻步,依然是咫尺天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們母子雖然得幸團聚,可是團圓的結局,卻是想像不到的隔閡,就如同那望子石,永遠,永遠留在海的兩岸,能不讓我更加傷心落淚。

二、 母親在海的彼岸仙去了
     母親在海的彼岸仙去了,靈前懸掛著兒子哭泣的輓聯:「母今歸去,慈範堪同陶孟德。兒未盡孝,傷心永繫劬勞恩。」孩兒在海的對岸哭泣傷心,永遠、永遠的傷心;永遠、永遠的懷念;永遠、永遠無盡的哭泣。雖然人生誰無死,母親八秩晉一也算是高壽,但是令兒子傷心的、母親何以未能壽終於此岸,孩兒何以不能回鄉,見母親最後一面,不能回鄉親視含殮,未能帶同兒女叩跪在母親靈前,傾吐對母親的思念、敬愛與懺悔。尤其母親在臺期間,孩兒未盡奉侍之責,亨到天倫之樂,以致未能壽終於此岸。怎不令孩兒傷心痛哭呢!

三、戰爭讓我們家破人亡
    民國三十年春(1941)四月,正是江南草長時節,日軍大舉侵犯福州,來得突然,淪陷得也快,我們家原就無隔宿之糧,靠外婆採摘野菜及到日本兵營去乞討維生,母親為求生路,不得已和帶水約定,介紹三姨嫁給福清人,母親做工維持我們的生活費。我們被諞,任憑宰割,三姨無條件的出賣了,一家生離死別,我也被迫賣做養子,幸蒙養父仁慈,為我取名「玉采」視同親生,且讓母親贖我。

四、豈獨我家月難圓
    豈獨我家月難圓,九洲幾許斷腸人。民國47(1958)除夕的黃昏,我在工作場所鄰近的空地,聽見一位老阿嬤,哭的甚為傷心,以為貧窮沒錢過年,與同事上前安慰她,據訴因兒子服兵役在金門戰役犧牲,永遠消失在彼岸,永遠不再歸來了。
    中國古時有破鏡重圓的故事,故事情節固然悲傷,但是終劇卻是美滿,可是生於今天的中國人,破鏡重圓,幾家能夠。她的哭訴,也使得我感慨,我家的破鏡何時得以重圓?

五、母親送我離家,我送她回鄉。  
    海峽隔離我們母子四十多年,得慶幸團聚,這原該是日夜所盼望的美夢,可是沒想到這美夢是如此的短暫,如此殘酷,無異又是一場噩夢。未能讓母親安亨餘年,三次往返海峽,終於回鄉了,終於病逝於彼岸。
    四十年前母親送我離家,我站在船頭望著閩江滔滔流水,我沈思著我何日能衣錦還鄉;四十年後我送她回鄉,我抬頭仰望台北天空,我感慨遊子胡不歸!她送我,我送她,一樣是傷心,同樣是落淚,都是難捨離別情。她捨不得離開,我何嘗捨得她離去,明知她是悲傷的離去,但我卻希望她能夠高高興興的離去,高高興興的回到家鄉,矛盾的心情,無可奈何。
    重逢時不敢流出歡欣的熱淚,為的是克制激情,別離時強忍住惜別的眼淚,又為的是什麼?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悲情嗎?但願這悲情能在我們這一代結束。
    這種悲情,雖然只是我們一家的故事,其中主角,我們母子更是個微不足道人物,母親是平平凡凡的婦女,在中國常被稱為愚夫愚婦,正因為她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她的遭遇也是千千萬萬中國婦女所遭受的同樣命運,特別是她的行誼,也是千千萬萬中國母親所共有的典型。
六、母親是中國婦女善良的本質與典型
    母親一生孝順外婆,教養子女,誠是中國婦女典型,深感這些平凡母親的故事不該被埋沒,這百年來中國人所遭受的覆巢之災難,破鏡之苦楚不該被遺忘,是乃不忖愚昧將這些草野故事,烽火餘生所留下的一些信息,編寫成冊,聊供坊間做為稗官野史,並以表達自古以來中國人「寧願做太平的狗,不願做亂世的人。」的願望。  

七、本書選於九月印行的願望
    本書選於九月印行有其特殊的意義,民國二十年(1931)九月十八日,日本侵犯並佔領我國東北九省。九月中旬農曆八月十五日的中秋節,於我更是有家破人亡、有賣做養子、逃亡到江西、偷渡來臺灣別母四十年等等悲情。九月三日是中國對日抗戰勝利。民國三十四年(1945),我國自民國二十六年(1937)七月七日瀘溝橋事變,宣布對日抗戰,經過八年苦戰,日本終於在人類有史以來第一顆原子彈投下日本廣島,而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軍閥為遂其英雄慾望,害死中、日兩國人民,因戰爭直接、間接死亡者何止數千萬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者,更難以數計,實是一將成名,萬骨枯。但願這一顆原子彈也是人類最後投下的殺人武器。是本書選於九月印行,祈求世界永無戰爭的願望。

2013年9月28日 星期六

海峽對岸的母親: 肆、中國母德、人間瑰寶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肆、中國母德、人間瑰寶

 


  

元旦 ; 一元復始,母親於民國八六年(1997)元旦、辭世了,對她是結朿,也是開始,她的生命是結束了,但她精神、德行並未結朿,人間至高無上的母愛,中國幾千年傳承的婦德,仍然是源遠流長的繼續傳承,母親行誼無非是顯現這母愛,這美德,是如此的真純淳樸。


    醫藥救不了母親的生命,母親需要的是親情,母親終於走下了人生舞臺,她在這人世間,吐完她的絲; 燃盡她的油,盡了她應盡的力,做了她應做的事,了無牽掛離開了。

    母親她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婦女,在芸芸眾多的婦女中,所謂愚夫、愚婦。可是她一生的作為,卻是中國婦女的典型。母德是中國的傳統,更是中國的瑰寶,幾千年來,千千萬萬類似她的婦女,雖然她們沒有像孟母、岳()母留芳百世,但是她們也教養成千成萬的好孩子,教養出規規矩矩的好孩子,正正當當的做人做事,甚且有忠臣、有烈士為國家,社會服務。  


   雖然母子我們沒有驚濤駭浪的經歷,卻也經歷了驚天動地,前所未有的時代兩大戰爭。尢其是在兵荒馬亂,天災飢荒年代,貧窮母親,教養孩子更是艱難,可是留存事蹟的寥寥無幾。日本侵華期間,戰爭導致我們家庭破碎,孩子流浪街頭,且被目為野孩子、壞孩子。全靠母親艱辛的撫養,斷斷續續讓我讀書,接受教育,嚴究品德,以我們家無隔日糧,甚且無當日糧,其艱難可以想像。


    抗戰勝利,緊接著中國內戰,我們又受無米炊之災難,儘管別人諷刺,妳難望兒子中狀元,她始終堅持如一,她堅持讓兒子接受教育,她並沒有寄望兒子中狀元、做大官,她也明瞭,她沒有能力栽培兒子接受高等教育,她祇是盡力而為,希望孩子能端端正正的做人。幸有母親艱辛的撫養,得以苟活於戰亂,幸有母親諄諄教誨得以不至於墮落。

海峽對岸的母親: 參、海峽開放團圓竟是一場惡夢 一、破鏡重圓幾家能夠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參、海峽開放團圓竟是一場惡夢  

一、破鏡重圓幾家能夠

    幾十年的盼望,降臨的卻是殘缺的破鏡,永遠無法重圓的破鏡。母親和父親雖然感情不好,但夫妻之情,終難忘懷,母親到臺灣頭一件事就是要看父親的相片,很珍惜的收藏在身上,而且好幾次問我父親還有什麼遺物,我告訴她,我身上穿的毛皮背心,是父親的遺物,她也就要了去,天天都穿在身上。她不但沒有絲毫記恨父親,似乎反而懷念父親,遺憾的是父親已經作古,不然破鏡重圓的夢,必可成真,遺憾的是母親看到的父親,祇是一座冰冷的墓。母親來臺不久的清明節,我們陪她一道去父親墓園掃墓,這是母親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父親的墓園。母親坐在墓院默默無語,呆呆的望著父親的墓碑,母親與父親的恩怨,盡在這默默無語中冰消雲散了。回想母親與父親最後一次相見,是在我小學即將畢業的寒假,除夕的晚上,獲得父親寄語說回家過年,母親盼望、期待多年的團圓,即將降臨,母親直是喜出望外。除夕的黃昏,父親回家來了,可是、出乎意外,父親並非回家過年,祇是對母親說了幾句話,就離去了,父親絕情而去,母親痛不欲生,差點跳下閩江自殺身亡,不久父親也不告而別,來到臺灣。造化弄人,如今母親與父親有緣相聚的時候,父親又早已背棄人世了。  
    父親於68813日下午因疑患盲腸,到榮民總醫院急診,直到深夜十二點多,始確定為盲腸炎,應即開刀。手術約二個多鐘頭,榮總病床甚為因難,第二天下午幸有我同事的先生,是該院之職員協助,始順利住進病房,始獲悉有教會組織之看護中心,第三天開始僱請女看護工照顧,我始回家休息。迄廿七日出院前後十四天,傷口尚未完全癒合,大約三個月始拆線。
    手術住院期間,我每天均分別於下午及晚上到醫院探望父親,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妻一起到醫院看他,他除了對我說此次生病,好在有我做了很好的安排,很週到的侍候,他很滿意。此外他也對僱用的女看護工印象非常的好,直到出院之後仍念念不忘,她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父親對她的家庭狀況似也已相當瞭解,似有與她結為連理相依為伴的意思,惟考慮他退休金不多,難以足夠供倆人的養老生活,且未幾盲腸又時常疼痛,不再有此念頭了。

海峽對岸的母親: - 十、畢業意外分發刑警總隊服務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內戰拆散我母子四十多年



十、畢業意外分發刑警總隊服務


    民國四十三年七月畢業,分別參加高普考及警察特考,遺憾的是我只考上乙等警察特考,正如詹學長所警示我,人不能不顧現實,好高務遠,給我摔了一個大跤。

    畢業後我們參加陸軍官校接受一年預備軍官訓練,開訓適逢官校四年制新制第一期聯合開學典禮,先總統  蔣公親臨主持,以同學有考上大學而選讀軍校,是報效國家最好的選擇,因而也令我有此際正是志士授命之時的感受,而加入中國國民黨,並曾請求轉服現役軍人,因服役的兵種限於憲兵,未能照我的意願砲兵或裝甲兵而作罷。

    我們在官校接受四個月的入伍訓練,再按各大專院校不同的科系接受分科教育,分發到憲兵學校接受四個月的兵科教育,而後再回到官校接受兩個月的綜合教育,每週一兵種,砲兵、裝甲兵、騎兵、工兵,同學最有興趣的是騎兵,同學全是沒騎過馬,而工兵的架橋、給水最為實用。

    民國四十四年(1955)七月,同學回警校,當時雖然政府新規定,公務員依考試及格等級任用,但警察機關則一律以警員任用。我分發到警務處直屬大隊第三中隊隊員,該大隊是擔任警務處警衛工作,我卻好運泒到臺灣省警務處刑事警察總隊服務。

    我報到時恰逢刑警總隊增加一百名大專院校就業考試及格學生,我與同班十位同學,參加一個月的職前講習,總隊長李葆初多次同學講話,鼓勵同學做一個全能的刑事警察,他所謂全能刑事警察,必須具備偵辦刑案,現場勘驗,刑事程序法令等基本能力與知識。

    我奉泒到第二課(鑑識課)照相組,報到時課長吳彬如很詳細的看我填送的報到單及簡歷表,就很溫和的對我說,做公務員最基本的條件,要把字寫端正整齊,隨即帶我到照相組介紹組長葉昭炳,組長是本省人,他的哥哥葉昭渠是法醫博士。

    我聽了課長的話,深深感到慚愧,我不可再做夢了,我必須面對現實,腳踏實地的努力,我也才瞭解,我之所以派到照相組,也可能是總隊長看我的程度以及我曾學過照相,由於刑事照相常要拍刑案現場、證物以及晒印重大案件偵查報告的圖表暨各項業務的簡報資料等,也就增進不少犯罪偵查的知識。


海峽對岸的母親: 內戰拆散我母子四十多年 - 我偷渡去臺灣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貳、內戰拆散我母子四十多年


一、我偷渡去臺灣


    別了慈母,民國三十八年八月十三日(農曆七月十九日),中午,在祖母家,母親親自為我煮了一碗太平麵,二粒白水煮熟鴨蛋、剝去殼,白裡透黃,晶瑩亮麗,細細的麵線,浮沉在清澈的白水中,一條一條,清晰潔白,一碗漂亮的太平麵,也是一碗充滿著母親愛心與恩情的太平麵,麵中有多少母親的祝福,就像太平麵象徵著平安一樣,送給即將遠別的孩子。孩子啊!祝福你一路平安,祝福你前程光明,我終於離別了我的家,拜別了痛愛我的祖母,拜別了痛愛我的媽媽,也拜離別了多年來照顧我的方叔公。祖母的眼淚,令我心酸,她說她風燭殘年,不知是否還能見到我,不意一別竟成永訣,從此再看不到她了。方叔公拉著他的人力車,載送我和母親到南台碼頭,這是我最後一次乘坐他的車,也是自此和他永了。

    局勢一天比一天惡化,共軍已一天比一天的迫近福州城,福州的門戶白沙已經失守,共軍距福州已不到一天的路程,眼看即將兵臨城下的危局,福州失守已是無可避免,但福州市仍然與往常一樣的平靜,就在這山雨欲來的前夕,突然有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祖母的鄰居王家哥哥及陳家哥哥,他們打聽得知有一艘專做偷渡到台灣的船,即日就要啟程。母親得知這消息,毅然決定讓跟隨他們偷渡到台灣,這真是天降的好消息,我盼望經年終於來了機會,這難得的機會。但是價錢令我們卻顧,讓我們失望,每人要銀元三十元,比飛機票幾乎貴一倍,是母親一年多的薪金,我們沒有這麼多錢,我們付不起這個價錢,時間又如此急迫,一時湊不到這樣多的錢,而且萬一偷渡失敗,又被遣回,又將怎麼辦?我們生活將更難過。消息雖然令人興奮,那只是高不可攀的月亮,我們摘不到,摸不到,而且更有的人以母親費盡心力,養育我即將成人,即能奉養她,送我去臺灣不白了心力,但母親不為所動,她以男兒志在四方,她沒能力培植我,她不宜留我而埋沒了前程,母親無私誠非常人所能作為。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十、湧泉寺鐘聲敲開我頑石點頭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三十、湧泉寺鐘聲敲開我頑石點頭





    母親鼓勵我參加畢業旅行,讓我出乎意外,畢業旅行去鼓山湧泉寺,是福州市郊最大的佛寺,同學沒有不參加的,我當然很想參加,但是費用也是一個大數目,此時此境我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自是無錢繳付,我不敢向母親提起,只是告訴母親說學校畢業旅行,我決定不去,三天不必上學。可是出乎意外的,母親竟然要我參加,鼓勵我參加,這簡直讓我不敢相信,但是母親說,我們家窮,難有機會旅遊,讓你去看看名山古剎,瞭解人世間,一些不同的理想,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事業,也可以開擴你的心胸與眼界。如今回想母親這樣的教誨,與孟母的斷機教子,有何差異,遺憾的是,我這隻飛不起來的笨鳥,愧對母親的教導。
    母親還特別做了一些蕃薯餅讓我帶去做點心,那是用乾的蕃薯米(千),先磨成粉而煎成的餅,大概這是窮人外出的乾糧,有錢的孩子,難得品嘗過,甚且沒有看見過。我一拿出食用就被好奇的同學搶著吃,有的同學還拿蛋糕、餅乾和我交換,一下子就被搶吃光了,連我自已也只吃一片,反而品嘗了不少蛋糕和餅乾。班上同學多是有錢的家庭,全班約三十位同學,女生約佔半數,在這個時代,女孩子受教育的較少,而她們似乎都課外學習,音樂、唱戲、舞蹈等。
    我們搭乘的車輛是一位女同學家長,提供的一輛救濟總署借來的卡車,那是美國援助的新車,這在當時是非常新穎,漂亮而罕見的車輛。為期三天的畢業旅行,鼓山湧泉寺是閩江流域最大的一個佛寺,寺建在福州與馬尾之間的鼓山上,鼓山山勢峻峭,風景殊佳,湧泉寺規模宏大,有寺僧兩、三千人,山路約須半天行程,沿途設有十亭,最後一亭為「欲罷不能」函意是遊客攀登至此,雖精疲力盡,但目睹山巔景色優美及雄偉的梵宇,就會興起「欲罷不能」之感受,由此可見湧泉寺之美。為期三天的旅行,在一群天真的孩子來說,該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可是這次的旅行,在我的心中卻一直忐忑不安,悶悶不樂,母親慷慨允許我參加,不禁使我想起正月初四的不幸事件,她會不會又故作慷慨呢?沿途我不時的責怪自己真該死,真愚笨,為什麼在家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我想中途回去,可是又不好意思向老師啟齒,我怕同學會譏笑我,即使下車,又如何回去,懸念之時,很快的就到達山麓。懊悔、憂慮,交織在我的心頭,當我到了湧泉寺大門時,我似乎獲得救星一樣,在大雄寶殿,我心中默默的禱告:願菩薩保佑母親平安,我每見一尊佛像,就作一次禱告,我相信母親一生虔誠拜佛,佛祖一定會保佑她。現在禱告是我唯一的安慰,也只有禱告得讓我獲得安心。
    湧泉寺雖然宏偉,而同學最感新奇的倒是那巨大的煮飯鍋、鏟,特別是那鍋蓋,要用繩子吊著拉上拉下,鍋鏟也是用繩子吊著。喝水岩的泉水,滿杯的水,掉入一片厚銅錢,水不會溢出,也甚是特殊。絕頂峰看日出,火紅的太陽冉冉昇出地平,雲海、紅霞也留給我深刻的印象。而令我終生難忘的,卻是那鐘聲與木魚。我從小就養成早起的習慣,天未亮就跟著外婆到紡紗工場,或是跟母就去織布廠,在馬尾我獨自在練營道上跑步。清晨微風輕拂,我站在大殿外的廣場,看那高聳的鐘樓,一位和尚,正在拉著吊掛敲鐘的木棰,一聲一聲的鐘聲,響澈大地,在這寧靜的清晨,婉若母親一聲一聲慈愛的叮嚀。隨後的木魚,也使得我忐忑不安獲得寧靜,小的時候,也常常在清晨,聽母親敲著木魚誦經,是那樣的寧靜、安詳。這鐘聲木魚也讓我驚醒以往頑劣無知,不知上進,而今而後,我該奮發努力,可是難有讀書的機會了。


    車行回到學校,我飛也似的跑到母親的工廠,看到母親安祥的坐在織布機上,她那堅強的面容使我恍然領悟,母親在此時此境不會不顧我的生活棄我而去,她會堅忍來撫養我成人,再想想我旅途中之顧慮真是多餘。我真是個笨孩子,我實在是飛不起來的笨鳥,即使家裡發生如此大的變故,我仍然不知努力。我憬悟了,我該努力讀書,方不辜負母親的教悔,可是為時已晚,我已錯過了讀書的機會。
    如今這集飛不起來的笨鳥,在清晨、在黃昏健身運動,播放國樂寒山寺,常觸起「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詩句,六十六年前那扣我心弦的鐘聲,仍徊旋不絕於耳,尤令我感慨這集笨鳥,迄無能報慈母教誨而飛起來。

2013年9月27日 星期五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三、玉采難忘養父恩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十三、玉采難忘養父恩



    秋收後,大家就開始準備過中秋節,家家戶戶都用一種黑色的泥土壓成磚塊,來砌成塔,那一家砌的塔高,就表示他家男丁多、富有。我們家,男人多而且富有,當然砌的塔要比別家高,養父和兩個哥哥都忙著挖泥土,壓成磚塊來砌塔,我也跟著挖泥土用來捏泥丸,捏什麼?槍、汽車、魚,我想像它是什麼就算是什麼。
    中秋節前夕在我們家屋前晒穀場上,高矗的泥土塔又黑又亮,至少也有房屋二、三倍高,夜晚用稻草蒿放在塔底內部燃燒、熊熊火焰從塔頂向四面八方噴出,光耀四射,照得遍地通紅,大人們歡欣慶賀豐年,孩子們雀躍跳騰好不開心,這也是我終生難忘的最熱鬧、最新奇、最好玩的中秋節。雖然我也一樣的跟著一大群的孩子們呼喊、跳躍,可是狂歡、熱鬧過後,當我看到養姊緊緊的依偎在養母的身旁,親慝的親情,我卻是被遺忘的冷落在一旁,不禁使我油然的想念母親,自從我賣到這裡,母親曾來過一、兩次,雖然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總見到了渴念中的母親,母親帶給我無限的希望,她每次來,都告訴我不久的將來會贖我回去,但願能好事成真。
    媽媽您為什麼還不來呢?您什麼時候才會來呢?呼喚!呼喚!我心裡不斷的在呼喚!奇蹟,我幾乎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以為那是夢,真不知是夢,是真,和往日一樣,我放牛回家,站在門口等我的是母親,我每日想念的母親,我本能的直奔過去,我真要抱住母親,我要親一親媽媽,我喊了一聲媽媽,可是當我一眼瞥見客廳裡的養母,我警覺得不敢任性,或且這是我的小聰明,當養母叫我拿花生招待母親的時候,我只拿了一小把出來,養母莞薾笑著責我太小氣,卻也因此解除了她對母親的疑慮,她始終不相信母親是我嬸母的說詞,她希望我真正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好安份做他們的兒子,我從小喊母親是「依嬸」喊的很自然,又讓她相信,我是個孤兒,所以母親每次來看我,也都很客氣招待母親。不過也安排母親住在另外的雜物間,養父母都是難得的好人。
    過了年養父就要給我拜祖宗進祠堂,拜了祠堂以後,我才真正的成為他們家的兒子,我偷偷的告訴了母親,要母親在我沒有進祠堂之前來贖我,不然進了祠堂以後,他們絕對不會答應的。其實,即使沒有進祠堂之前,要想贖回,又談何容易,養父母買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彌補他們死去兒子的心痛,而養父尤其喜愛我,由於我小時候或且也尚討人喜歡,所以族裡的叔叔伯伯們對我也不錯,常在養父面前稱讚我的聰明,說我相貌好,以討好養父,致使養父更加的喜愛我,這對我來說是福卻也是禍。我在此地生活過得好,固然使母親安心,但是也因此增加了贖我的困難,卻又增添了母親的憂慮。
    命運、一切只有等待命運的安排,一切只有寄望奇蹟的降臨,養父準備提前在秋祭祖時,為我辦好拜祖宗入祠堂的儀式,農曆九月,秋節過後轉眼即到,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的頭上忽然長滿了癬,福清人對頭癬似乎看的很嚴重,他們說九癬會變成癩,會變成麻瘋,原定進祠堂的事,也就因而暫時延擱,他們不願要一個痲瘋的兒子,但是養父卻不甘心放棄這個孩子,他希望能治好我的癬,為了治療我的癬,好心的養父花了不少心血,他每隔幾天就帶我到縣城看醫生,治癬的藥費似乎也不便宜,每次養父帶我去,都挑了一擔花生,賣了錢付藥費,這在一個勤儉的鄉下人來說,不會不心痛的,尤其是養母,眼看著一擔一擔的農產品往外挑,更是捨不得,而我的癬卻越長越大塊,養母更耽心我會變成痲瘋,她勸養父把我賣掉,她認為反正我是買來的,賣掉再買一個還不是一樣,但是慈祥的養父卻不為所動,他仍然不辭辛苦的帶我到縣城求醫,從家裡走路到縣城,來回要半天,由於我年紀小,走得慢,到了縣城往往近午,但他從未催我快走,他總是那樣有耐性的跟我一起慢慢走,尤其令人感動的,每次到了縣城,都先買一碗點心給我吃,而他自己從沒有吃,他的慈祥真不逾親生父母。可是他的心血卻白花了。一切努力使他感到失望,我的頭癬不僅沒有起色,而且正是他們所恐懼的九癬,你看,玉彩頭上的癬,和金錢一樣,圓圓的九片,現在不把他賣掉,將來變了痲瘋病,誰還會要他,你還說他好彩頭,他頭上長的才是好彩頭呢?明明沒有福氣做我們家的孩子。養母一再的催促,難免使養父動心。假使我的癬治不好,把我賣掉只是遲早的問題。如果我被賣掉,他們可能不肯告訴母親被賣的地方,甚至於連他們自己也不會曉得我被人口販子賣到那裡去,到時候,母親是永遠無法找到我,癬帶給我不可知的命運,我將會被賣往何方,未來的主人會對我這樣好嗎?我隨時會像牛、像豬一樣的賣給新的主人,只要有人口販子來,我也就會對不可預料的明天感到駭怕。
    養父對我的治療已失去信心,再也不常帶我去看醫生,但他還不死心,他還不甘心賣我,他拖延,他希望有奇蹟出現,但他也經不起養母的催促,親友的說詞,人口販子終於來看,賣我已經成為定局,所幸因為我的癬,要賣也不容易賣出去,福清人對九癬的恐懼,即使不要錢的送人,說不定也沒有人敢要。賣我已成定局,也已經迫在眉梢,養母一直在找人口販子,說不定他們真會毫無代價的把我送給他們,唉!母親!您再不來,恐怕來不及了,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天比一天的急迫,好在養父還捨不得賣我,沒有再看到人口販子,我每天總是唸著,媽媽!您趕快來,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每天放牛回來,就先望望家裡大門,希望能發現母親的影子。
奇蹟終於再度出現,多麼美麗的黃昏,滿天彩霞,遍地通紅,多好聽的山歌:「唱詩唱啊唱,唱啊你家牛角直變橫,唱啊你家牛仔不吃草,唱啊你家牛母不黎田。」稚年不更事,孩子不知愁,我和往日一樣唱著山歌回家,母親正站在大門口外等待著我,他們怕發生意外,把我關在養母臥房裡,他們似乎故意的刁難,我只看到母親向養父及養母跪拜、懇求,養父終於為母親的偉大母愛所感動,答應照原來買價讓母親贖回,而養母則額外要母親身上穿的短襖留下,母親終於帶我離開了令我難忘的地方,我的家、我的養父、養母、還有教我放牛、盤詩的姊姊。
    我終於重回到母親的懷抱,當我真正獲得回家時,我卻有些捨不得離開他們,畢竟這個家讓我吃得飽飽、吃得胖胖,沒有挨餓之苦,這個家任我自由、自在的放牛、玩耍,無拘無束,這家的人、養父母、二位哥哥、大嫂、姐姐以及草俺,還有許多伯伯、叔叔、嬸嬸都對我很親善,而一起放牛的玩伴,朝夕相處的小牛,也讓我留念不已,這一家人值得我留念的太多。養父背我去醫治頭癬。令我感受到他與我親生的父親並無差異,草俺和我有同一的命運,二嫂也不會欺侮她,特別是姐姐帶我放牛、教我放牛,拾糞的許多技巧,養姊雖然只比我大一些,可是知道的事情卻多得很多,她知道牛喜歡吃什麼草?什麼地方有水、有草,下雨天要拔草喂牛,養姊給我的關愛,使得我也喜歡跟著她一起去放牛、一起盤詩,當別人欺侮我的時後,她還會護衛著我,除了養父之外,她留給我難以忘懷之姐弟手足之情。
    養父家人留給我的親情,令我終生懷念,無以報答。民國八十三年間,偶然機會見同事買一茶壺,刻有幾個字句,說是量產,只有五千只,有收存價值,心想若只此一壺,不更有意義,適家中有小孩工藝用的彫刻刀,乃購買一壺試刻,認為不錯,文辭每壺不同,且多以送贈親友之名號或店號為文,惟茶壺價貴且易破,也刻玉片,刻以吉祥如意、福、佛等字句,率多以之為結緣,均以「玉采」具名以誌感念養父之恩。惟限於工具簡陋,假日休閒,茶壺及玉均極堅硬,成品不多,僅少許留存,且多瑕疵。退休後原可刻,嗣因妻得重病一年多,緊接著眷舍被收回,租用房屋缺少日光,視力欠佳,燈光難以適應,簡陋彫刻刀的鑽頭也買不到,專業用的工具不知何處可買到,尤其對文詞的平仄、對偶欠瞭解,以是就不再彫刻。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一、養父要家人愛護我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十一、養父要家人愛護我

    養父常以牛是用錢買的也要愛護,要家人不可虐待我。每天早起去拾豬糞,白天去放牛等,是農家孩子都要做的事,我自不例外,拾豬糞,看似容易,卻也要一些技巧,養姊教我怎樣把畚箕掛在左肩,右手拿鐵鈀,左手還得拿把竹夾,用鐵鈀把糞勾剷在鈀上,再倒在畚箕裡,她教我如何的勾剷,要從糞便的底部平平的剷起來,才剷的乾淨,在她做起來很輕鬆,很容易,可是我卻無法做的那樣乾淨利落,卻是很吃力,往往一堆糞要勾剷兩三次,甚至連掛在肩上的畚箕也一再的滑落,但是養姊並沒有因為我的笨手笨腳而責罵我,仍然很有耐性的教我,我在家裡常羨慕別人有姊姊,而今教我放牛、拾糞的養姊倒也是個好姊姊,我由衷的喜愛這位養姊,我有這樣的姊姊多好。
    每天早出晚歸,比呆在家裡要自在多了,雖然這裡的人對我似乎也都不錯,但畢竟不是我生長的家,缺少一份家的溫暖。套用他們常說的一句話:「牛是用錢買的,兒子要剖腹生。」我是屬於買來的,除了養父他常以看在錢的份上為理由,要家人不可虐待我,頗為疼愛我外,養母及哥哥、姊姊們對我都是平平淡淡,說不上對我好,也並沒有特別的歧視我,唯獨那未圓房(未進洞房)的二嫂,則是百般拆弄我、欺負我。她說:她從小做人的童養媳,受人欺侮,而今要拿我來出口氣,只要我到廚房盛蕃薯錢()被她碰到,總要在我身上狠狠的擰一下,由於三餐都是她在煮,別人難得到廚房,她擰我不會被人看到,為了要避免被擰,我只好跟著別人一起進去盛飯。在養父及哥哥下田工作的時候,照例黃昏都要送點心來,農家這份點心,只有男人才有份,婦女是吃不到的,而養父卻從沒有忘記留一份給我吃,不論我離田地多遠,都要二嫂去找我,這點心,每天都是煮的很稠的稀飯,在福清一般家庭,一天三餐都是蕃薯錢,只有病人才吃白米稀飯,我們家有錢,有的是吃不完的白米,所以才能用它做點心,這連養姊也沒有份,而我卻有這份福氣,二嫂很不服氣,她說我也是買來的既沒有種田、用力,不該有這福氣,可是由於養父命她送,她又不敢不送,而我放牛都無定處,讓她好找,越發的使她不高興,當然養父對我的慈愛,也倍加引起她的妒忌。因此,這一頓點心,對我來說實也不好受,飽了肚子,痛在皮肉,吃完點心,我還得自己洗碗,她臨走時還要擰我一把,有時甚至於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提起來,假裝著要把我拋到河裡來嚇唬我,種種虐待,使我無法忍受,令我無比的憤怒,偶而我因氣極而向養父、養母告狀,雖然養父常對家人說,牛是用錢買的,也要愛護牠,要她不可欺侮我,但是她卻更加要脅我不准我亂告狀,否則更要整我,畢竟她年齡比我大,總會找機會在沒人處報復我,遇見她,就像碰見鬼,我從小聽母親說聊齋鬼故事,最怕鬼,而眼前的她,實比鬼更可憎、更可怕。假如沒有她,我在這裡可說是很自由、自在,三餐任憑我吃個飽,花生任憑我吃個痛快,田裡有吃不完的生花生,家裡有吃不完的烘焙花生,放完牛,愛到那裡玩就到那裡玩,大家都曉得我是陳荷統的養子,養父是頗有田地的地主,所以大家都討好他,說他收養的養子聰明、漂亮、好相貌,他聽得高興,也就更加的喜愛我。
    我看的牛雖是小牛,但比我還高,尤其初生之犢,也像兒童一樣的頑皮,不聽話,發起牛脾氣的時候,可真沒牠的辦法。黃昏,牧童都趕著牛回家,牠卻賴著不肯走,越拉越不走,牠的力氣卻也不少,就是姊姊也拉牠不動,打牠,牠皮厚的不覺痛癢,牠刁頑時的惡作劇,也叫人防不勝防,有時突然狂奔瞎跑,會讓你追的滿身大汗,有時猛力對著我衝撞,撞得我四肢朝天,在狹窄的田梗上把我擠進田裡弄得我滿身黑泥,最危險的一次,我被擠跌進小池塘,幾乎把我淹死,幸而我命不該絕,急中生智,直等到沈到水底,然後猛力往上一跳,吸口氣,看準方向,再爬向岸上來,逃過這鬼門關。

    初生之犢不畏虎,牠不僅調皮,而且好鬥,常常向別的牛挑逗,雖然每次牠都是敗陣,但牠從不害怕,從不氣餒,而任憑我怎麼罵牠、喊牠、打牠、拉牠,也阻止不了牠把牛角指向別的牛頭上撞,為此我只好避免和別的牧童一起放牧。一件事情往往窮則變,變則通,我發現牠一聽到母牛的叫聲,就會跑過去,或則佇足聆聽,或則回應以聲。於是我試著學母牛的叫聲,久而久之,這就成了我控馭牠的法寶,只要牛聲一叫「啊」!牠就會稍稍靜下來,牠不再是一隻不聽話的牛,啊!真靈,真是好法寶,真是偉大的母親呼聲,世界上只有母親的呼聲最好聽,孩子最愛聽母親的呼聲,可是我幾時才能再聽到母親的呼喚呢?

海峽對岸的母親: 九、日軍第一次淪陷福州



李英生 著

九、日軍第一次淪陷福州      

    民國三十年春(1941)四月,正是江南草長時節,日軍大舉侵犯福州,來得突然,淪陷得也快,原本還算平靜的福州市,剎時人心惶惶,秩序大亂,搶購糧食,爭相逃亡避難,但很快的隨著日軍進城而沈寂。我們家早已無隔宿之糧,既沒錢搶購糧食,也早已置生死於聽天由命,當然也沒有任何逃亡與避難的念頭與準備。淪陷前夕,日軍的飛機轟炸聲、槍聲,雖然帶給人們死亡的恐懼,可是在我們,除了外婆和母親呆在家裡沒有外出賣光餅、油條外,再就是我們已經沒有生火煮飯了。而且外婆孤老院也不再供應稀飯,姨母也被夫家趕回,一家四口,等待餓死.
    日軍既進城,全市在漢奸命令之下,各家各戶都要在門前張貼著敵人的膏藥旗及「歡迎日本皇軍」的標語,而所有人民也都要排列站在自己門前等候日軍巡視表示歡迎,表示屈服,歸順日本大帝國的統治,我年歲雖小,但抗日的志氣不小,手裡雖拿著膏藥旗擺動,心中卻是沸騰著憤怒的熱血,心裡卻唱著「大刀向日本的鬼子頭」。進城的日軍隨即巡行市區,展示其軍容,騎著駿馬,背著槍械,腰掛軍刀,腳穿帶著鐵釘的皮靴,馬蹄、釘靴,踏在石板路上,發出軋軋的響聲,展示其軍威與勝利的驕傲。對比我們國軍,穿著破棉襖、草履鞋,既無戰車、大砲,亦無騎兵、摩托車軍隊,不由得不讓我既羨慕日軍之兵強馬壯,也更加激發我立志做一個保鄉衛國的軍人氣慨。
    日軍接著以勝利者、征服者、統治者的姿態,表露出他們的威權,規定中國人民遇見日兵或經過其兵營,都必須向其行鞠躬禮。許多鄉下人、老年人,因不曉得向他們敬禮而打的遍體鱗傷。此外他們也經常搜查民宅,他們數人一組,必定有一、二人手執馬鞭或鐵條等破門、打人的器具。只要他們一敲門,民眾就得立刻應門、開門,否則門就會被撞開、撬開,就有得罪受,鞭打、腳踢,甚或用槍托敲打,而遇見年青婦女,及年青體壯的男人也有被帶去當伕役者,凡被帶走的,多是有去無回,福州民宅,多是木門,經不起幾下衝撞,即使大戶人家房門堅實,但又有誰敢不開門呢?因此那軋有鐵釘皮靴的步伐聲響,就有如鬼魔的催命符,是那樣的懾人心魂,誰家聽到他們的敲門,直是有如死神降臨,所幸福州巷道多是石板路面,老遠就可聽見日兵步伐聲音及早準備躲避或開門。
    恐怖的氣氛,不只是年青男女不敢上街,即使是老弱也不敢隨便走動,以免無端橫禍,這種路上行人欲斷魂的神哭鬼泣環境之下,外婆和母親當然也已無工可做,無餅可賣的呆在家裡,我們家早已斷炊,我已經餓得頭暈腳軟,整天只吃一塊不知藏了多少天的光餅,這一塊餅不是充飢而是用以稍減飢餓的痛苦,母親苦中作樂,正在做紙風車給我解悶,希望能讓我稍稍忘卻飢餓的感覺,突然幾聲既兇又急的敲門聲,緊接著門就應聲而開,走進幾位兇神一樣的日本兵,我們這一棟房屋,住了三家人,都有一樣的可憐命運,屋主是一位孤孤單單的老嫗,平日靠乞討維生,對門房客是一位精神失常的老人,也是一樣的無依無靠,我們並不在乎日兵的搜查,所以門本不堅實,也無需加閂,我們雖然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可是來勢兇兇的日兵,仍然有大難臨頭的恐懼,外婆嚇的口中喃喃唸著菩薩保佑,母親和姨母當然也來不及躲避,事實上我們家除了床舖下,也無處可以藏身,我則驚駭的躲在母親的身傍,全家正不知所措的等待兇神的處置,但是母親卻是非常的鎮靜,實在我們已沒有什麼可怕,我們即使不死於日軍,我們也逃不了餓死的命運,母親叫我們不要駭怕,照日軍規矩大家站好向日兵敬禮,週遭一時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死沈的氣氛幾乎有讓人窒息的感受,只有那破舊八仙桌的板縫上,插滿著大大小小的紙風車,仍然在旋轉而發出沙沙的響聲,在這死沈的氣息中,有如孩子的細訴,這一幅慈母、幼兒的天倫圖,或許也觸動了日兵的人性,感動了他們,誰無父母、妻兒,想他們出征之時也是一樣的別妻離子,他們的態度轉而溫和,有的現出微笑,有的也拔一支風車,吹個不停,他們似乎對母親在這樣環境之下,還有如此的雅致做風車給孩子玩感到驚訝,他們像兇神一樣的降臨,卻好像問路的客人一樣離開,我們幸運的逃過一次劫難。
    我家鄰室 老翁,日本留學生,回國後未能展其長才,遂抑鬱而致精神失常,且子女都在國外,經濟斷絕,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端賴親友濟助而維持生活,他所有的財物,除了一大堆書本之外,只有一雙筷子,一只小鍋及一只小爐,平日不分早晚,肚子餓了就抓一撮米,也不加洗滌,也不論乾飯、稀飯、焦飯、有熟、沒熟,填填肚子而已。那只小鍋,既做燒飯的烹具,又當吃飯的飯碗,也是喝水的茶杯,煮、吃、喝都是用它,從不加洗刷,裡外都是一樣的焦黑,再加上一層堪稱為陳年的鍋粑,而他則甘之如飴,天天哭笑無常,難得安靜,就是安靜的時候,也是口中唸唸有詞,時或英文,時或日語,不知所云,誰也聽不懂。掛在牆上他留日時與日本同學合照的相片,據云其中尚且有當時日本的大官員,幾次日兵來搜查,見他如此模樣,與之交談,也語無倫次,似乎對他頗為敬重,但也都搖頭而去。我們這一棟房子,因有他這樣通日語的精神病人,使我們也沾光不少,日兵來時大都一看就走,少有麻煩。
    不幸的是淪陷後親友接濟斷絕,而我們找來的野菜,他卻吃不下,當我們發現他整天沒有出來的時候,已知不祥,一位胸懷大志,滿腹經綸的老人,終於活活餓死。不幸的是淪陷後親友接濟斷絕,而我們找來的野菜,他卻吃不下,當我們發現他整天沒有出來的時候,已知不祥,一位胸懷大志,滿腹經綸的老人,終於活活餓死。
    日軍的暴行,傳聞的都是這些恐怖消息,這座原本平靜安詳的古城,幾已淪為鬼域。而給福州市民帶來最嚴重的威脅卻是飢餓,福州本是缺糧的城市,附近農村糧產也不豐足,大部分的糧食靠遠處農村及外省輸入,淪陷後對外交通斷絕,附近農家更是將糧食留著自用,市面上的糧食則早被搶購一空,早被囤積起來。淪陷初期尚可買到一些雜糧、蔬菜,淪陷不久,食物更是昂貴,而像我們一樣無隔宿之糧的人比比皆是,時常可看到或聽到左鄰右舍活活餓死的人,此時此際誰也沒有能力辦理喪葬後事,死了一個人就和死貓、死狗沒有多少差別,用草蓆或草墊(稻草做的床墊)一捲,找處空地掩埋,甚或掉棄路旁,任憑腐臭,大街上尚有日兵清除,小巷僻弄則貓犬爭食,慘不忍睹。兔死狐悲,我們看他的今天,再看看自己的明天,想想自己的命運,那也只是遲早的事實。
    烽火連三月,榕城草木深,幸而有這些草木,不知救活多少生靈,像我們一樣的許多窮人,吃的正是這些野草,燒的是樹枝,福州市原是古老城市,不論市內市郊都有山坡草坪,蔓生著可吃的野草,野莧菜、三岳菜,以及許多不知名的野草及野生植物,而這些野生植物的根、莖、樹皮等,現在都成為人們維生的上品,這些野生植物堅硬難吃或帶有怪味,野莧菜的葉有毛,莖有刺,三岳菜則粘滑帶有酸味,其他的野生植物或則有怪味,或則粗糙堅硬,所以在熟食之前,必須經過剝皮,去刺等一番手續,才能下鍋,外婆生長於農村,認識許多野生植物,大凡用以餵兔、餵羊、養雞、飼鴨的植物,都不至於有毒,我們就靠著這些野菜維生,但是光靠這些野菜,一時雖能充飢、維生,但終難長久維持健康,久了兩腿腫脹,而且採摘者日多,也難尋覓,所以我們也跟著成群的飢民,擁向日本兵營去乞討,每日三餐,都有一大群的飢民在日軍營房外面,排隊等候日兵的施捨,他們兵吃剩下的飯菜,馬吃剩下的麥皮、米糠豆渣等飼料,外婆每天都帶著我擠在人群裡求乞,老人、幼兒可能容易博取人類的同情心,再加上外婆熟練的閩南語,好運的時候,遇到會聽閩南語的日兵,常會給我們一些飯團,那是日本特有的肥腿米煮的飯,他們用木盒量壓的飯團,香噴噴的米飯,即在平時我們也無緣一嚐,外婆把它加上野菜煮食,就是我們最美好的一餐。討飯的人越來越多,日軍改在每天早晨發給,在天未亮前,外婆就帶我去排隊,要等到早餐以後,甚至近午方能分到一點食料,等得頭昏眼花,每天都有人當場暈倒,可是乞討來的則是剩飯、剩菜、麥皮等混在一起的雜料,有時且已發酸,空手而回也是常事。我們靠著這些野草,雜料維生,雖然暫時逃過餓死的厄運,但是長此下去,慢慢的死或慢性中毒死是一樣的可怕,母親為求死裡逃生,不得不謀求逃出淪陷區尋找生路。據悉日軍也是同樣的見此死城,自行撤走。
    日本侵華所佔領者多只是城市,廣大的農村多陷於無政府狀態,日軍只是在征糧時由漢奸帶其下鄉,責由地方鄉紳、保甲長收齊繳交後即行離去,因此在農村很少見到日軍的蹤跡,福州鄰近福清、興化、蒲田等較為富庶的農村,乃乘機收買從福州逃出的婦女、兒童,或納為妻妾,或收做養子、養媳,可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大部分買的是勞力,是奴隸,買來當牛做馬替他們操勞耕作,所以不論他們買的是做妻妾,或是養子,養女,雖命運各有不同,但平時少有勞苦的城市人,禁不起此種勞苦的煎熬而生病死亡者,或意圖逃走而被打死者。雖然這些情形都有聽聞,可是人們難耐眼前的飢餓,仍然像燈蛾撲火一般,不顧一切後果湧向這些農村逃亡,希望好運求得一口活命的飯。
    母親為了一家人的活命,也顧不了後果作冒險決擇,我們全家人;外婆、姨母、母親和我也就跟隨著販賣人口的販子(福州人稱之為帶水),逃往福清。從福州到福清一天多路程,日軍雖未阻止人民逃亡,途中則設有檢查哨,對於離開福州,進入福清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一個一個的搜身、盤查,雖然逃亡的人群都是扶老攜幼,而且人數眾多,但是日兵檢查卻是一點不馬虎,稍有可疑難逃挨打、扣留的命運,特別是年青男女,若被扣留更是兇多吉少。日兵的檢查固甚恐懼,而土匪乘機搶劫亦復可怕,福建沿海本多海盜、土匪,抗日戰爭率多改掛游擊隊抗日救國的旗幟,但仍有打劫的傳聞,此外往福清途中須經一座五虎山,據說常有老虎出沒,也叫人膽寒,沿途真是風聲鶴唳,母親怕我散失,總是緊緊牽著我的手,不讓我片刻離開她身傍寸步。
    我們很幸運的到達福清,並由帶水暫時供應我們食宿,我們得到吃飽的第一餐是福清特有的蕃薯錢。那是用蕃薯切片晒乾而成,是福清人的主食,由於晒乾的蕃薯較為結實,吃下後方在肚子裡吸收水分較能耐飢,我們不知其中道理,吃得我們個個肚子發脹。
    雖然我們很慶幸的逃出了火坑,可是接踵而來的卻是一連串的火坑與陷阱,接受另一種方式的煎熬,原先母親和帶水約定,由對方介紹三姨嫁給福清人,所得聘金抵路費及酬勞外,餘下留供我們膳宿費用,並由對方介紹母親做工維持我們繼續的生活費。可是由於三姨身體孱弱,一看就曉得是長年久病的人,農家所要娶的妻子,是要能挑得起擔子,做得了粗活的人,因此三姨既嫁不出去,母親也找不到工作,不久我們積欠的膳宿費,就已經不是我們全家賣身錢所夠償付了。帶水迫著要母親、三姨及我全部賣了來償付欠債,母親堅決不肯,但形勢迫人,我們在此人地生疏,沒有力量抗拒,只好任憑宰割,三姨終於無條件的出賣了,最後在母親懇求之下,把賣我的錢留一點給母親及外婆返回福州的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