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生 著
貳、內戰拆散我母子四十多年
一、我偷渡去臺灣
別了慈母,民國三十八年八月十三日(農曆七月十九日),中午,在祖母家,母親親自為我煮了一碗太平麵,二粒白水煮熟鴨蛋、剝去殼,白裡透黃,晶瑩亮麗,細細的麵線,浮沉在清澈的白水中,一條一條,清晰潔白,一碗漂亮的太平麵,也是一碗充滿著母親愛心與恩情的太平麵,麵中有多少母親的祝福,就像太平麵象徵著平安一樣,送給即將遠別的孩子。孩子啊!祝福你一路平安,祝福你前程光明,我終於離別了我的家,拜別了痛愛我的祖母,拜別了痛愛我的媽媽,也拜離別了多年來照顧我的方叔公。祖母的眼淚,令我心酸,她說她風燭殘年,不知是否還能見到我,不意一別竟成永訣,從此再看不到她了。方叔公拉著他的人力車,載送我和母親到南台碼頭,這是我最後一次乘坐他的車,也是自此和他永了。
局勢一天比一天惡化,共軍已一天比一天的迫近福州城,福州的門戶白沙已經失守,共軍距福州已不到一天的路程,眼看即將兵臨城下的危局,福州失守已是無可避免,但福州市仍然與往常一樣的平靜,就在這山雨欲來的前夕,突然有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祖母的鄰居王家哥哥及陳家哥哥,他們打聽得知有一艘專做偷渡到台灣的船,即日就要啟程。母親得知這消息,毅然決定讓跟隨他們偷渡到台灣,這真是天降的好消息,我盼望經年終於來了機會,這難得的機會。但是價錢令我們卻顧,讓我們失望,每人要銀元三十元,比飛機票幾乎貴一倍,是母親一年多的薪金,我們沒有這麼多錢,我們付不起這個價錢,時間又如此急迫,一時湊不到這樣多的錢,而且萬一偷渡失敗,又被遣回,又將怎麼辦?我們生活將更難過。消息雖然令人興奮,那只是高不可攀的月亮,我們摘不到,摸不到,而且更有的人以母親費盡心力,養育我即將成人,即能奉養她,送我去臺灣不白了心力,但母親不為所動,她以男兒志在四方,她沒能力培植我,她不宜留我而埋沒了前程,母親無私誠非常人所能作為。
母親的毅力,卻真叫人佩服,她決心孤注一擲,她傾所有的儲蓄,並向東家借支了三個月的薪資,東挪西湊,總算湊足了四十多銀元,除了船費,還給我帶十五塊在身上,母親希望能讓我多帶點錢,也向姑媽及姨母求助,均以時局不佳,未蒙答應。母親很週全的為我準備,船上需用的糧食、點心,止吐用的鹽橄欖,萬金油等,一切俱備,只欠母親最後的信心,她不祇是擔偷渡不成,擔心父親若不肯收留我,我將會再回去?可是時間已經不容我們猶豫,再也沒有讓我們考慮的餘地,這是最後的機會。人在六神無主,徬徨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是寄望主宰萬物的神能賜予指引。母親帶我到呂祖廟抽籤問卦的結果,得到上上之籤,詳籤的人說,籤語大意:「如龍入海」母親心裡終於有了依託,才毅然決定讓我隻身渡台。
母親捨不得我離開她,卻不能不讓我離開,她希望親眼看到她灌注的心血開花結果,可是眼前的環境,使她為未竟全功而感到嘆息無奈,從今而後,要讓我自己獨立的去面對人生,去面對這崎嶇的世路,謀生活,求生存,我能敗而不綏,奮鬥不懈嗎?能潔身自愛,不為邪惡所惑嗎?母親叮嚀再叮嚀,囑咐要堅強、努力、忍耐,特別要對父親的打罵忍耐,不要讓她擔憂,母親雖然沒像岳飛的母親一樣,把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刻在我的背上,但是母親的教誨卻永遠的銘刻在我的心坎裡。
人生最難堪者是生離死別,而生離實更為牽掛,我真正捨不得離開母親,而母親又何嘗捨得我離開,我將要離別世上最疼愛我的媽媽,這些年來,她為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多少汗水,多少心血,含辛茹苦,從今一別不知那年那月才能重逢,可恨的戰火,造成多少母子離散,家破人亡,我們都珍惜這即將離別的一刻,母親向東家請了一天假,一大早就來祖母家,為我準備一切,送我上船。
福州的人力車,坐位狹小,只容一人,我坐在母親的膝上,腳前面還擠一隻木箱,那是父親在軍隊裡用的舊公文箱,我的簡單行李,衣服以及初中的課本。時正農曆七月,炎熱的太陽,晒在方叔公身上,汗水不停的從他頭上,背上滾滾流下,看他起伏不停的喘氣,一步一步慢慢的跑,吃力的拖動車子;他一步比一步的緩慢下來,吸一口氣,再奮力的奔跑,他著實體力不勝支持,我實在不忍心坐在車上讓他拉著,想想他這些年來就是這樣為生活而爭扎,多麼可憐的老人;想想他年青時曾為革命捐獻出他所有的財富,以及他的身體健康,多麼令人景仰的老人;想想他平日為祖母獻出血汗,又是多麼值得敬愛的老人。他愛國,愛祖母,愛我,也就這樣一別成永訣。此後我除了夢裡見過他一次外,至今仍然時時呈現在我的腦影裡,仍然是他牽握在車桿的手,滾滾汗珠的後背,令人感懷的影像。
登上渡船,母親送我最後一程,熟悉的閩江流水,四年前我曾經在這裡乘坐同樣的渡船,依偎在母親的身上,偷渡過日軍的封鎖,逃難到江西;怎料到,甫經勝利,今天又乘此渡船背井離鄉,而且更是我們母子離散的悲局。滾滾流水穿過閩江大橋,衝擊橋墩發生澎湃浪聲,正像苦難的中國人在哀號;流不斷的江水,也就像母親細細的叮嚀,說不完的珍重,囑不盡的小心謹慎,聽父親的話,努力用功讀書,早晚多加衣服,不要吃生冷的東西,諸事要多忍耐,到了馬上寫信回家,母親恨不得要把一肚子的話都裝在我的腦袋、行囊裡。
我呆呆的望著母親,說不出一句珍重,也叫不出一聲媽媽。我不知該向母親說什麼,我和母親一樣有說不完的話,但是我說不出來,我只想哭,我一開口就會大哭,我不敢開口,我強忍著悲傷與眼淚,不論是我哭,或是母親哭,我們將更捨不得離開。母親送我上了大船,這是一艘載重八百擔的三桅帆船,原本只能容納二、三十名乘客,卻已擠滿了將近百人,船家勉強替我騰出一個位置,母親替我舖好坐位,放好行李,看看勉強妥當,復又拜託年長的旅客照顧我,再拜託船家照顧,而後仍不免再一番叮嚀囑咐,才乘原渡船離去,渡船漸漸的遠離。
母親仍不停的看我,向我招手,我也怔怔的望著母親,江水滾滾,一波又一波的把渡船流走,一浪又一浪的把母親的身影帶走,直至從那滔滔流水中消失。我仍然不肯放棄搜尋母親的身影,但是茫茫江水,映在我眼簾裡也只是迷濛而模糊的淚水,我終於忍不住強忍的眼淚,是誰折散了我們幸福的家?是誰搶走了我們母子的幸福?戰爭!戰爭!可恨的戰爭。八年抗戰,我們為的是抵抗日本人的侵略,掀起了民族的聖戰。可是今天,這個戰爭卻為了什麼?卻是中國人殺中國人的內戰,骨肉相殘!他們到底為的是什麼?為救中國嗎?是為了四億五千萬同胞的幸福嗎?還是個人的野心,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個領袖人物的成功,卻是多少生命的代價,卻是多少妻離子散的代價。可憐的中國人,這無休無止的戰爭,這流離失所的悲劇,轉死溝壑的噩運,不知那年那月才能終止。眼前一片,青山綠山,閩江大橋如長虹臥波,橫跨在閩江的兩岸,多麼美麗的家園,多麼大好河山,從此別矣,從此而後海天阻隔,何日落葉歸根,重返家園。
一年復一年的期待、盼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直等白了少年頭,除了在腦海中,時時呈顯的是龍山巷的石板路,七星井的潺潺水聲,鼓樓前的拱門之外,再就是母親的慈祥面容,睡夢中依稀聽到她呼兒之聲,喊兒之名,待夢中驚醒,母親你在何方,午夜夢回,不知淚水沾溼了多少被單,沾溼了多少衣襟,但這遙遠的呼聲卻也帶給我無窮無盡的鼓舞,時時使我從灰心中振作起來,從頹喪中重拾信念。
當天下午,即揚帆開船,船行甚箭,黃昏已近閩江口,惟由於船小客多,艙內擁擠不堪,大家併肩席地而坐,連腳都難有伸直的餘地,船艙面積似乎還比不上一輛大客車,卻擠滿了九十多個人,實在擠的透不出氣來,乘客雖不少,可是氣氛卻是那樣的沈悶,大家都懷著背井離鄉的沈重心情,不過他們還比我幸福,他們都是一家大小團聚在一起,只有我和鄰居王家哥哥等少數幾個單身漢。王家哥哥是木彫師父,家裡也袛有母親,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離鄉。陳家哥哥,大我一歲多,他舅舅早在日據時代來台灣,他母親也在兩、三年前去台灣,此去就一家團圓,當然是滿懷高興。此外是陳家哥哥的二舅媽,是他二舅在台灣娶的太太,他二舅也因百業肅條,經商失利,負債太多,跳水自殺,留下老母親與新婚的台灣女子,她不會講福州話,她 婆婆不會講台灣話,婆媳相對啜泣。大家全是訴不盡悲痛,豈獨我離開了母親的孤兒,心情自無兩樣。 艙內此起彼落的嘔吐,令人作嘔的臭氣,我只好坐在艙外的甲板上,我雖無心觀覽風景,但沿江從福州到馬尾,則是我熟悉的路程,馬江的馬頭,以及矗立在江岸著名的羅星塔,都依然如故,好像依依不捨的惜別我這個老朋友,馬江小學,天后宮,又觸起我許多難以忘懷的回憶,那裡有青梅竹馬的好友,那裡有一同撲捉蝴蝶的黃小妹,那裡有燒香磕頭拜兄弟,我全來不及向他、她們拜別。唉!真是江山依舊,世事全非。不知何日得重返家園,再來暢敘兒時趣事。
船到閩江口的瀏岐,船家告訴我們,因無風,船走不動,必須在此地等起風,一天又一天的等待,真叫人悶的發慌,大家對著悶熱的天氣乾著急,有的在船上蒙頭大睡,有的在沙灘上捉螃蟹解悶,我每天徘徊在江邊,看天、看水,呆呆望著那蔚藍的青天,呆呆望著那碧綠的流水。回想在馬尾時,每天早晚,我也都在江邊看水、看天,看水上的行船,看空中的飛鳥。我希望做一個造船的工程師,造一艘鐵甲船,衝濤破浪;回想前年,母親要投江自殺,我尋找母親,也是站在江邊,我站在閩江大橋上,也是看水、看天,我凝望著無情的青天,我凝著橋下無情的流水,我噙著滿臉的淚水,喊著,媽,你快回來。一樣的看水,一樣的江水,卻懷著兩樣的心情、歡樂、悲泣,都是同樣的面對江水。江水對我,時而有情,時而無情,而今面對的江水,更是令我憂鬱而恐慌,啊!母親,會不會因我離去又萌輕生之念,我不禁毛孔悚然,我越想越駭怕,我越想越憂愁,我不該離開她,我要回去,趕快回到母親身邊,母親沒有我,她會活不下去,生活對她一直是痛苦,上天對她太不公平,太殘忍,她完全為別人而活下去,她為外婆而活,她為我而捨不得死,除了這些她沒有牽掛,我離開了,她會怎樣呢?我越想越焦急,我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回去了,回到她的身邊。可是,現在家裡什麼都沒有了,回家說不定連一天的糧都沒有了,我走時,她已經罄其所有為我付了船票,我沒有家可回,回去吃什麼,回祖母家,每天靠著叔公拉人力車,賺來兩三升的米,維持他們倆老的殘年餘命,我回去徒增母親無限的負擔,也連累叔公、祖母。我不能回去,我再也無法回去。我這時候才真正領悟到所謂心亂如麻,六神無主,我的心實在比麻還要亂,我不知如何是好,冷寞的沙灘,無情的流水,離亂的人生,憂傷的心情,我毫無知覺的徘徊在沙灘上,我不知留下多少腳印,和我心頭一樣零亂的腳印,我無助的仰天長嘆,我喃喃的禱告上天,保佑母親,請賜給她活下去的勇氣,留給我們母子團圓的機會。
閩省的海員,對航海的技術堪稱一流,其對氣象預測之準確,真是神奇,其精確不輸現代的科學儀器,不亞於現代的氣象台,船家很正確的告訴我們二天後會有大颱風,必須等颱風過後才能開船。八月十八日船家說入夜有暴風雨,乘客皆須上岸暫借民家避風,待翌日凌晨二、三時,船要利用颱風過後的回南風啟程,要我們凌晨二時左右回到船上。果然一切如船家所安排,凌晨約三時左右,準時開船,八月十九日雖然是農曆七月二十五日,但一灣皎潔的月亮,與閃閃的星光,在颱風過後,卻更顯得明亮,一陣陣強勁的大風,吹著福州人所謂颱風過後的回南風,正好指向台灣,強勁的風,把船帆吹的鼓鼓的,帆布不時擊拍出噗噗的聲響,與船衝浪前進,不停的交織著擊浪的聲響。
際此秋高氣爽,月明星稀的佳景,我佇立船首倚靠著帆杆,舉目遠望,四顧茫茫大海,此一葉扁舟,真是滄海一栗,我多麼渺小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仰首天空,碧穹無際,月明星稀,想起蘭亭序中「洒酒臨江,橫槊賦詩…」詩句,那京劇武家坡,高吭「一馬離了西涼界---」得勝歸朝,雖不禁激起我乘風破浪之志,奈何一介小子,貧窮潦倒奔走異鄉,有何憑藉,不由得我感懷身世而仰天長嘆!此去天涯海角,去尋求一口飯吃,去追求人類最基本的生存,我有可能衣錦還鄉嗎?我腦海裡顯現著許多母親常講的故事、戲文、薛平貴、甘國寶,我是否有朝一日也能像戲中人物一樣的幸運回鄉,報答母親,報答祖母,報答許多提攜我,幫助我的親友。海浪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船舷,海風一陣接一陣的拍打著帆布,交織著驚心動魄的響聲,撞擊著船身東歪西斜,顛簸搖擺,一高一低的乘風破浪前進,是那樣的艱難險巇,也更帶給我一個啟示,人生就是搏鬥,為自己搏鬥,為家庭搏鬥,更要為這苦難的中國人搏鬥,我不禁再度仰望穹蒼,明月依然,一樣的月光,幾家歡樂,幾家愁。東方漸白,船也出了閩江口,越離越遠,回首遠望,江口的小島,從灰色而化為烏有,整個大陸也漸漸的望不見了。故園也越離越遠了,母親也越離越遠了。故鄉、慈母、親人,此別不知那年那月方能重逢。
四顧無垠的大海,向四方望去,都是水連天,天連水,不見陸地,一艘小帆船孤零零的在海上飄泊,正如我飄零的身世一樣,倍加使我感到孤單、無助,由於船小浪大,船已經不像在江裡能夠破浪前進,而是隨著海浪高高低低的起伏前進,浪高時,船就浮在浪上,浪低時,船也跟著落下來,有時突然像從空中摔下一樣,令人震驚。顛簸起伏甚是辛苦,而風向也不是正對著台灣,所以船為了利用風力,行駛的是之形航線,一會轉左,一會轉右,船身也一會偏左傾斜,一會偏右傾斜,有時候傾斜到伸手可觸及海水,船家航海技術真是令人嘆為觀止,他並沒有用指南針一類的儀器來定航向,而是根據船舵上綁的一條大繩索,嘴裡喊往左多少,往右多少,每次變換航向,都是根據這根大繩的長短。雖然天氣晴朗,海上的風浪不算很大,但由於船小,不停的起落搖擺,幾乎所有的乘客都暈船嘔吐,只要走進船艙聞那一股臭味就會吐出來,我只好坐在艙外的甲板上,可是不時有海浪打到甲板上來,我又擔心會被海浪捲入海中,因此我就將一隻腳綁在帆杆的繩索上,以防被海浪沖走。船在海中奮勇前進,而我則在船上奮鬥,人生就是奮鬥。從今而後,我要完全靠自己獨立去奮鬥。就像這艘船一樣,面對驚濤駭浪,勇往直前。方不辜負此去台灣之行。我能像祖逖一樣渡江擊楫嗎?我此去台灣,若無成就,實亦無顏再渡此海峽,更是愧對慈母。我面對海天立誓,我要矢志努力,以報母恩。
我再度回首家園,雖然江山已渺,但是前塵往事卻又不斷的洶湧而出,馬江的碼頭、湧泉寺的鐘聲,我那年那月能重新登臨,重新站在絕頂峰巔,高喊我是驕傲的中國人。回顧在馬江時,我常漫步江岸,夢想打造艘鐵殼船,乘風破浪在江頭,假如沒有戰爭,我可能順利讀完勤工中學的造船科,我可能完成我的夢想。 世局激發我要效法諸葛亮,為中國籌劃新的隆中策,可是今天我站在這船頭上,戰爭迫使我背離家鄉,前途茫茫,能否求得溫飽尚且未卜,我能有什麼抱負呢?我沒有楫可以擊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