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生 著
十三、玉采難忘養父恩
秋收後,大家就開始準備過中秋節,家家戶戶都用一種黑色的泥土壓成磚塊,來砌成塔,那一家砌的塔高,就表示他家男丁多、富有。我們家,男人多而且富有,當然砌的塔要比別家高,養父和兩個哥哥都忙著挖泥土,壓成磚塊來砌塔,我也跟著挖泥土用來捏泥丸,捏什麼?槍、汽車、魚,我想像它是什麼就算是什麼。
中秋節前夕在我們家屋前晒穀場上,高矗的泥土塔又黑又亮,至少也有房屋二、三倍高,夜晚用稻草蒿放在塔底內部燃燒、熊熊火焰從塔頂向四面八方噴出,光耀四射,照得遍地通紅,大人們歡欣慶賀豐年,孩子們雀躍跳騰好不開心,這也是我終生難忘的最熱鬧、最新奇、最好玩的中秋節。雖然我也一樣的跟著一大群的孩子們呼喊、跳躍,可是狂歡、熱鬧過後,當我看到養姊緊緊的依偎在養母的身旁,親慝的親情,我卻是被遺忘的冷落在一旁,不禁使我油然的想念母親,自從我賣到這裡,母親曾來過一、兩次,雖然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總見到了渴念中的母親,母親帶給我無限的希望,她每次來,都告訴我不久的將來會贖我回去,但願能好事成真。
媽媽您為什麼還不來呢?您什麼時候才會來呢?呼喚!呼喚!我心裡不斷的在呼喚!奇蹟,我幾乎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以為那是夢,真不知是夢,是真,和往日一樣,我放牛回家,站在門口等我的是母親,我每日想念的母親,我本能的直奔過去,我真要抱住母親,我要親一親媽媽,我喊了一聲媽媽,可是當我一眼瞥見客廳裡的養母,我警覺得不敢任性,或且這是我的小聰明,當養母叫我拿花生招待母親的時候,我只拿了一小把出來,養母莞薾笑著責我太小氣,卻也因此解除了她對母親的疑慮,她始終不相信母親是我嬸母的說詞,她希望我真正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好安份做他們的兒子,我從小喊母親是「依嬸」喊的很自然,又讓她相信,我是個孤兒,所以母親每次來看我,也都很客氣招待母親。不過也安排母親住在另外的雜物間,養父母都是難得的好人。
過了年養父就要給我拜祖宗進祠堂,拜了祠堂以後,我才真正的成為他們家的兒子,我偷偷的告訴了母親,要母親在我沒有進祠堂之前來贖我,不然進了祠堂以後,他們絕對不會答應的。其實,即使沒有進祠堂之前,要想贖回,又談何容易,養父母買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彌補他們死去兒子的心痛,而養父尤其喜愛我,由於我小時候或且也尚討人喜歡,所以族裡的叔叔伯伯們對我也不錯,常在養父面前稱讚我的聰明,說我相貌好,以討好養父,致使養父更加的喜愛我,這對我來說是福卻也是禍。我在此地生活過得好,固然使母親安心,但是也因此增加了贖我的困難,卻又增添了母親的憂慮。
命運、一切只有等待命運的安排,一切只有寄望奇蹟的降臨,養父準備提前在秋祭祖時,為我辦好拜祖宗入祠堂的儀式,農曆九月,秋節過後轉眼即到,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的頭上忽然長滿了癬,福清人對頭癬似乎看的很嚴重,他們說九癬會變成癩,會變成麻瘋,原定進祠堂的事,也就因而暫時延擱,他們不願要一個痲瘋的兒子,但是養父卻不甘心放棄這個孩子,他希望能治好我的癬,為了治療我的癬,好心的養父花了不少心血,他每隔幾天就帶我到縣城看醫生,治癬的藥費似乎也不便宜,每次養父帶我去,都挑了一擔花生,賣了錢付藥費,這在一個勤儉的鄉下人來說,不會不心痛的,尤其是養母,眼看著一擔一擔的農產品往外挑,更是捨不得,而我的癬卻越長越大塊,養母更耽心我會變成痲瘋,她勸養父把我賣掉,她認為反正我是買來的,賣掉再買一個還不是一樣,但是慈祥的養父卻不為所動,他仍然不辭辛苦的帶我到縣城求醫,從家裡走路到縣城,來回要半天,由於我年紀小,走得慢,到了縣城往往近午,但他從未催我快走,他總是那樣有耐性的跟我一起慢慢走,尤其令人感動的,每次到了縣城,都先買一碗點心給我吃,而他自己從沒有吃,他的慈祥真不逾親生父母。可是他的心血卻白花了。一切努力使他感到失望,我的頭癬不僅沒有起色,而且正是他們所恐懼的九癬,你看,玉彩頭上的癬,和金錢一樣,圓圓的九片,現在不把他賣掉,將來變了痲瘋病,誰還會要他,你還說他好彩頭,他頭上長的才是好彩頭呢?明明沒有福氣做我們家的孩子。養母一再的催促,難免使養父動心。假使我的癬治不好,把我賣掉只是遲早的問題。如果我被賣掉,他們可能不肯告訴母親被賣的地方,甚至於連他們自己也不會曉得我被人口販子賣到那裡去,到時候,母親是永遠無法找到我,癬帶給我不可知的命運,我將會被賣往何方,未來的主人會對我這樣好嗎?我隨時會像牛、像豬一樣的賣給新的主人,只要有人口販子來,我也就會對不可預料的明天感到駭怕。
養父對我的治療已失去信心,再也不常帶我去看醫生,但他還不死心,他還不甘心賣我,他拖延,他希望有奇蹟出現,但他也經不起養母的催促,親友的說詞,人口販子終於來看,賣我已經成為定局,所幸因為我的癬,要賣也不容易賣出去,福清人對九癬的恐懼,即使不要錢的送人,說不定也沒有人敢要。賣我已成定局,也已經迫在眉梢,養母一直在找人口販子,說不定他們真會毫無代價的把我送給他們,唉!母親!您再不來,恐怕來不及了,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天比一天的急迫,好在養父還捨不得賣我,沒有再看到人口販子,我每天總是唸著,媽媽!您趕快來,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每天放牛回來,就先望望家裡大門,希望能發現母親的影子。
奇蹟終於再度出現,多麼美麗的黃昏,滿天彩霞,遍地通紅,多好聽的山歌:「唱詩唱啊唱,唱啊你家牛角直變橫,唱啊你家牛仔不吃草,唱啊你家牛母不黎田。」稚年不更事,孩子不知愁,我和往日一樣唱著山歌回家,母親正站在大門口外等待著我,他們怕發生意外,把我關在養母臥房裡,他們似乎故意的刁難,我只看到母親向養父及養母跪拜、懇求,養父終於為母親的偉大母愛所感動,答應照原來買價讓母親贖回,而養母則額外要母親身上穿的短襖留下,母親終於帶我離開了令我難忘的地方,我的家、我的養父、養母、還有教我放牛、盤詩的姊姊。
我終於重回到母親的懷抱,當我真正獲得回家時,我卻有些捨不得離開他們,畢竟這個家讓我吃得飽飽、吃得胖胖,沒有挨餓之苦,這個家任我自由、自在的放牛、玩耍,無拘無束,這家的人、養父母、二位哥哥、大嫂、姐姐以及草俺,還有許多伯伯、叔叔、嬸嬸都對我很親善,而一起放牛的玩伴,朝夕相處的小牛,也讓我留念不已,這一家人值得我留念的太多。養父背我去醫治頭癬。令我感受到他與我親生的父親並無差異,草俺和我有同一的命運,二嫂也不會欺侮她,特別是姐姐帶我放牛、教我放牛,拾糞的許多技巧,養姊雖然只比我大一些,可是知道的事情卻多得很多,她知道牛喜歡吃什麼草?什麼地方有水、有草,下雨天要拔草喂牛,養姊給我的關愛,使得我也喜歡跟著她一起去放牛、一起盤詩,當別人欺侮我的時後,她還會護衛著我,除了養父之外,她留給我難以忘懷之姐弟手足之情。
養父家人留給我的親情,令我終生懷念,無以報答。民國八十三年間,偶然機會見同事買一茶壺,刻有幾個字句,說是量產,只有五千只,有收存價值,心想若只此一壺,不更有意義,適家中有小孩工藝用的彫刻刀,乃購買一壺試刻,認為不錯,文辭每壺不同,且多以送贈親友之名號或店號為文,惟茶壺價貴且易破,也刻玉片,刻以吉祥如意、福、佛等字句,率多以之為結緣,均以「玉采」具名以誌感念養父之恩。惟限於工具簡陋,假日休閒,茶壺及玉均極堅硬,成品不多,僅少許留存,且多瑕疵。退休後原可刻,嗣因妻得重病一年多,緊接著眷舍被收回,租用房屋缺少日光,視力欠佳,燈光難以適應,簡陋彫刻刀的鑽頭也買不到,專業用的工具不知何處可買到,尤其對文詞的平仄、對偶欠瞭解,以是就不再彫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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