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3日 星期三

肆、中國母德、人間瑰寶。


肆、中國母德、人間瑰寶。

元旦 ; 一元復始,母親於民國八六年(1997)元旦、辭世了,對她是結朿,也是開始,她的生命是結束了,但她精神、德行並未結朿,人間至高無上的母愛,中國幾千年傳承的婦德,仍然是源遠流長的繼續傳承,母親的行誼無非是顯現這母愛,這美德,是如此的真純淳樸。
    醫藥救不了母親的生命,母親需要的是親情,母親終於走下了人生舞臺,她在這人世間,吐完她的絲; 燃盡她的油,盡了她應盡的力,做了她應做的事,了無牽掛離開了。
    母親她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婦女,在芸芸眾多的婦女中,所謂愚夫、愚婦。可是她一生的作為,卻是中國婦女的典型。母德是中國的傳統,更是中國的瑰寶,幾千年來,千千萬萬類似她的婦女,雖然她們沒有像孟母、岳()母留芳百世,但是她們也教養成千成萬的好孩子,教養出規規矩矩的好孩子,正正當當的做人做事,甚且有忠臣、有烈士為國家,社會服務。  
   雖然母子我們沒有驚濤駭浪的經歷,卻也經歷了驚天動地,前所未有的時代兩大戰爭。尢其是在兵荒馬亂,天災飢荒年代,貧窮母親,教養孩子更是艱難,可是留存事蹟的寥寥無幾。日本侵華期間,戰爭導致我們家庭破碎,孩子流浪街頭,且被目為野孩子、壞孩子。全靠母親艱辛的撫養,斷斷續續讓我讀書,接受教育,嚴究品德,以我們家無隔日糧,甚且無當日糧,其艱難可以想像。
    抗戰勝利,緊接著中國內戰,我們又受無米炊之災難,儘管別人諷刺,妳難望兒子中狀元,她始終堅持如一,她堅持讓兒子接受教育,她並沒有寄望兒子中狀元、做大官,她也明瞭,她沒有能力栽培兒子接受高等教育,她祇是盡力而為,希望孩子能端端正正的做人。幸有母親艱辛的撫養,得以苟活於戰亂,幸有母親諄諄教誨得以不至於墮落。
   母親在這世間,雖然平平凡凡,但是她的行誼,卻繼承中國自古以來,婦女相夫教子的美德。母親之德行,誠是中國婦女之典型,任其埋沒,甚是可惜,是亦企盼將她在這人生舞台上的點滴,編撰成冊,俾以發揚光大中國固有之母教與母德。是乃不忖愚昧於民國八七年間著手撰寫本書,並蒙同仁惠予協助打字,初稿於我八九年退休前夕完成,原擬書名為「中國人的傷心」。嗣以在這年代,類我母親者,比比皆是,先母不過其中之一,尤其庸庸如我,平凡的生平,了無顯耀的事業,人微志短,鮮少交遊,更無令人可閱的事功,書送何人,有誰會看,以是乃予擱置。
    先慈仙逝距今十七年,有見電子書的流行,若藉由網路發行,給這受苦受難的年代,留存點滴信息,在這年代,何只是我們一家,我們雖然不幸,我們母子還能團圓,相對成千上億的人,全都受盡了戰爭的痛苦,甚且還超過我們,我們能在炸彈、砲火、飢餓、疫癘之下,怒海餘生,戰亂之後團聚,度過幾十年安定的生活,已甚幸運,正因為我們有此幸運,使的我更覺的,應該將我們的遭遇,我們的心聲傾訴出來,代表那些與我們母子同樣遭遇的人們,向世人傾訴,表達他們心中的願望,祇是訴求能做「太平的狗」,祇是盼望子子孫孫「不要再做亂世的人」。企求中國永無戰事,甚且世界永無戰爭,不受兵焚之禍,生民塗炭之災,人人均享「養生送死而無憾」的太平生活。
    我們母子,芸芸眾生,微不足道,我們所希望能得到的,僅僅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溫飽」,所寄望的也祇是先賢孟子所說的「養生送死而無憾」而已。甚且我們連這一點也不敢奢求,只是盼望能過太平的狗,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我們這一點點的希望也全被戰爭破滅了。日本侵華戰爭讓我們家破人亡,本國的內戰也讓我們險臨死亡,乃至海峽分割我們母子數十年,也割斷了我們祖孫三代的親情。這些痛苦的經歷,豈獨我們一家,日本侵華,大江南北死者何止千萬 ; 國共鬥爭,槍海對人海,埋骨沙場知多少,流離失所知多少,海峽兩岸,圓滿團圓有幾家能夠?這些痛苦的經歷,希望能向世人傾訴,雖然作者沒有學問,沒有文才,做較好的表達,祇是忠實的,誠懇的,將我們母子倆的真實遭遇,實實在在的表述,它不是自傳,不是小說,更不是文學作品,祇是傾訴我們所經歷點點滴滴的事實。這些事蹟,道盡了婦女養育子女的酸楚,也體現了母愛的光輝,這是中國人共同的財寶,她是中國典型的母親,是中國傳統最普遍的母親,也是人類共有天性。
    中國人已經挨過了列強侵略,險被瓜分,貧窮的苦難年代。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均以智慧,昂首闊步邁進國際社會,也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實力。得幸目今海峽業已破冰,兩岸日漸融洽,是也更祈求兩岸合作無間,共謀兩岸同胞,人人均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大江南北,永無爭執; 四海各族,皆是兄弟。際此世界由於種族、宗教以及生活方式種種隔閡,以致處處有烽火,恐怖報復,死傷全是無辜的民眾,核子武器更是燬滅人類的利器。宣揚孔孟文化,正是勸導、阻止這種步入末日的紛爭,以 國父民族自決的理念,推動世界各國,和平共榮,禮運大同之社會,人人皆亨,「養生送死而無憾」的自由安全生活。

2013年10月21日 星期一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目錄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目錄

前言代序.................................................................... xi
壹、    日本侵華致我家破人亡.................................... 1
一、我的嚴父與慈母.......................................... 1
二、幼年的我將軍的夢...................................... 8
三、炸彈炸破我美麗的家................................. 15
四、阿姨小扇撲流螢........................................ 20
五、飢餓較炸彈更可怕..................................... 24
六、油燈長燃外婆情........................................ 29
七、桃子上的妹妹淚珠..................................... 37
八、母親教誨「出淤泥而不染」..................... 43
九、日軍第一次淪陷福州................................. 49
十、最幸運養子玉采..................................... 59
十一、養父要家人愛護我................................. 67
十二、養姊教我拾糞、放牛、唱山歌.............. 71
十三、玉采難忘養父恩..................................... 75
十五、收舊貨拔兔草新經驗............................. 88
十六、牧豬童像是戲中的三花......................... 92
十七、爐火前書聲映出慈母的笑容.................. 98
十八、慈母杼機課子圖................................... 102
十九、日軍第二次淪陷福州........................... 110
二十、逃亡江西尋父....................................... 114
二十二、走馬燈前想念母親........................... 123
二十三、父親帶我回前線隨軍光復福州........ 129
二十四、馬江難忘青梅好友........................... 135
二十五、日本投降、馬江沸騰....................... 140
二十六、頑童要造鐵殼船............................... 145
二十七、破碎的家,流浪的壞孩子。............ 150
二十八、母親相信我不是壞孩子.................... 155
二十九、年夜飯父親過門不入母親輕生........ 164
三十、湧泉寺鐘聲敲開我頑石點頭................ 170
三十一、父親他又不告而別了....................... 175
三十二、學徒仍做我的白日夢....................... 180
三十三、母親說讀書不是望子中狀元............ 187
三十四、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母親知多少........ 196
三十五、閣樓中的桃園三結義....................... 201
三十六、散兵遊勇福州人膽寒....................... 208
三十七、窮人未翻身我先翻身....................... 213
三十八、母親不讓我去當兵........................... 216
貳、內戰拆散我母子四十多年............................... 220
一、我偷渡去臺灣.......................................... 220
二、上岸被捕、關在基隆............................... 234
三、遣送廈門,怒海餘生............................... 238
四、最後一艘船又來到了台灣....................... 243
五、來臺的第一餐罵炒飯............................... 248
六、我被局長看上的工友............................... 255
七、父親要我做學徒....................................... 259
八、自力謀生困難重重................................... 267
九、考取警校,少年的夢破了....................... 275
十、畢業意外分發刑警總隊服務.................... 281
參、海峽開放團圓竟是一場惡夢........................... 291
一、破鏡重圓幾家能夠................................... 291
二、開放大陸探親團圓有望........................... 297
三、開放大陸親人來台定居........................... 302
四、母親來台第一餐少了太平麵.................... 310
五、生活起居難以符合母親的需求................ 317
六、糾纏不清的姑嫂情結............................... 326
七、母親為姑媽一句話回鄉........................... 337
八、母親岳母誤會頻頻................................... 348
九、母親也不受佛堂歡迎............................... 355
十、 母親再度回鄉,佛緣將盡鄉情未了...... 363
十一、母親與佛堂也結不了緣....................... 374
十二 、祖孫兩代難溝通................................. 380
十三、孟母三遷、母親也三遷....................... 395
十四、難容母親的年夜飯............................... 406
十五、母親說居處無異一具活棺材................ 410
十六、母親三次回鄉,落葉歸根.................... 418
肆、中國母德、人間瑰寶。................................... 423
伍、篇後語---望鄉情怯........................................... 428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著 前言代序


海峽對岸的母親
李英生






中華民國壹零貳年玖月


前言代序

    

 海峽兩岸望子石,慈母倚石望海天;
    濤濤白浪無盡淚,猶盼孩兒早日歸。

一、海峽兩岸的望子石
    台灣海峽兩岸,自從古老的年代,就都有一則望子石的傳說,年邁老母,經年倚石遙望,遙望那滔滔大海,盼望她那久不歸來的愛子,一日復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復一年,滔滔大海,茫茫滄天,孩子胡不歸。
    台灣海峽封閉四十多寒暑,有多少老母親,在兩岸的望子石,企盼她的愛子早日歸來。如今海峽雖然開放,兩岸已是天涯咫尺,殊不知時至今日,海峽兩岸仍有多少望子石,仍有多少老母親,在呼喚她的愛子胡不歸呢?這無形的海峽,仍然叫我望鄉卻步,依然是咫尺天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們母子雖然得幸團聚,可是團圓的結局,卻是想像不到的隔閡,就如同那望子石,永遠,永遠留在海的兩岸,能不讓我更加傷心落淚。

二、 母親在海的彼岸仙去了
     母親在海的彼岸仙去了,靈前懸掛著兒子哭泣的輓聯:「母今歸去,慈範堪同陶孟德。兒未盡孝,傷心永繫劬勞恩。」孩兒在海的對岸哭泣傷心,永遠、永遠的傷心;永遠、永遠的懷念;永遠、永遠無盡的哭泣。雖然人生誰無死,母親八秩晉一也算是高壽,但是令兒子傷心的、母親何以未能壽終於此岸,孩兒何以不能回鄉,見母親最後一面,不能回鄉親視含殮,未能帶同兒女叩跪在母親靈前,傾吐對母親的思念、敬愛與懺悔。尤其母親在臺期間,孩兒未盡奉侍之責,亨到天倫之樂,以致未能壽終於此岸。怎不令孩兒傷心痛哭呢!

三、戰爭讓我們家破人亡
    民國三十年春(1941)四月,正是江南草長時節,日軍大舉侵犯福州,來得突然,淪陷得也快,我們家原就無隔宿之糧,靠外婆採摘野菜及到日本兵營去乞討維生,母親為求生路,不得已和帶水約定,介紹三姨嫁給福清人,母親做工維持我們的生活費。我們被諞,任憑宰割,三姨無條件的出賣了,一家生離死別,我也被迫賣做養子,幸蒙養父仁慈,為我取名「玉采」視同親生,且讓母親贖我。

四、豈獨我家月難圓
    豈獨我家月難圓,九洲幾許斷腸人。民國47(1958)除夕的黃昏,我在工作場所鄰近的空地,聽見一位老阿嬤,哭的甚為傷心,以為貧窮沒錢過年,與同事上前安慰她,據訴因兒子服兵役在金門戰役犧牲,永遠消失在彼岸,永遠不再歸來了。
    中國古時有破鏡重圓的故事,故事情節固然悲傷,但是終劇卻是美滿,可是生於今天的中國人,破鏡重圓,幾家能夠。她的哭訴,也使得我感慨,我家的破鏡何時得以重圓?

五、母親送我離家,我送她回鄉。  
    海峽隔離我們母子四十多年,得慶幸團聚,這原該是日夜所盼望的美夢,可是沒想到這美夢是如此的短暫,如此殘酷,無異又是一場噩夢。未能讓母親安亨餘年,三次往返海峽,終於回鄉了,終於病逝於彼岸。
    四十年前母親送我離家,我站在船頭望著閩江滔滔流水,我沈思著我何日能衣錦還鄉;四十年後我送她回鄉,我抬頭仰望台北天空,我感慨遊子胡不歸!她送我,我送她,一樣是傷心,同樣是落淚,都是難捨離別情。她捨不得離開,我何嘗捨得她離去,明知她是悲傷的離去,但我卻希望她能夠高高興興的離去,高高興興的回到家鄉,矛盾的心情,無可奈何。
    重逢時不敢流出歡欣的熱淚,為的是克制激情,別離時強忍住惜別的眼淚,又為的是什麼?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悲情嗎?但願這悲情能在我們這一代結束。
    這種悲情,雖然只是我們一家的故事,其中主角,我們母子更是個微不足道人物,母親是平平凡凡的婦女,在中國常被稱為愚夫愚婦,正因為她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她的遭遇也是千千萬萬中國婦女所遭受的同樣命運,特別是她的行誼,也是千千萬萬中國母親所共有的典型。
六、母親是中國婦女善良的本質與典型
    母親一生孝順外婆,教養子女,誠是中國婦女典型,深感這些平凡母親的故事不該被埋沒,這百年來中國人所遭受的覆巢之災難,破鏡之苦楚不該被遺忘,是乃不忖愚昧將這些草野故事,烽火餘生所留下的一些信息,編寫成冊,聊供坊間做為稗官野史,並以表達自古以來中國人「寧願做太平的狗,不願做亂世的人。」的願望。  

七、本書選於九月印行的願望
    本書選於九月印行有其特殊的意義,民國二十年(1931)九月十八日,日本侵犯並佔領我國東北九省。九月中旬農曆八月十五日的中秋節,於我更是有家破人亡、有賣做養子、逃亡到江西、偷渡來臺灣別母四十年等等悲情。九月三日是中國對日抗戰勝利。民國三十四年(1945),我國自民國二十六年(1937)七月七日瀘溝橋事變,宣布對日抗戰,經過八年苦戰,日本終於在人類有史以來第一顆原子彈投下日本廣島,而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軍閥為遂其英雄慾望,害死中、日兩國人民,因戰爭直接、間接死亡者何止數千萬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者,更難以數計,實是一將成名,萬骨枯。但願這一顆原子彈也是人類最後投下的殺人武器。是本書選於九月印行,祈求世界永無戰爭的願望。









2013年10月18日 星期五

海峽對岸的母親


海峽對岸的母親

壹、 日本侵華致我家破人亡 一、我的嚴父與慈母


壹、     日本侵華致我家破人亡

一、我的嚴父與慈母

    我的父親幼失怙,先祖父憤國家積弱,棄農從軍,投效於馬尾海軍,嗣在福州府當差,人稱其為府伯,或許是府捕之類小差役,卻也以敦厚樂於助人見稱閭里,不幸英年死於霍亂,且其生前豪爽好客,以致家無恆產餘財,祖父一死,失去棟樑,華屋迅即無以支撐,遺下二男一女率皆幼稚,孤兒寡婦,了無生計。先祖母迫於生活,不得已改嫁方家叔公,方叔公原是新加坡華僑,早年追隨  國父革命,民國初年於廣東作戰負傷退伍,國民政府發有證明及獎狀。以致姑母送祝家做童養媳,而父親也以十二、三歲稚齡去做學徒,一家離散。由於鄉俗禮教,婦女孀居再嫁,多為親友所不齒,父親及二叔不甘受人輕視,遠走他鄉。父親少年有志,自十三歲投身於馬尾海軍陸戰隊少年兵,做當時何營長的勤務兵,奮發努力,深得長官器重,而且他常以營長的信件為帖,練寫一手好字,簡練的文辭,營長升為團長,他仍繼續擔任隨從以及團部的文書機要工作,並接受中國第一批新式訓練之海軍陸戰軍官,甚且當年東北軍閥張作霖也曾欲予羅致,惟其以革命軍人不為軍閥效力,亦可見其才華與忠貞。
    母親楊惠珠,廈門富商楊三記之次女,外祖父娶二個太太,大姨媽惠貞係大外婆所生,二外婆何二妹,育有母親及三姨惠玉。外祖父諱長銓,白手成家,從泥水匠學徒而成土木接主,相當於現代的建築營造業。原藉福州閩江對岸黃塘俗稱(黃塘過江),在福州經營土木建築,受某官員的邀請,前往廈門開闢馬路工程,外祖父聰穎過人,雖只粗通文字,卻諳近代西洋營造之理,舉凡設計、繪圖、施工,無不精通,所以楊三記不僅聞名於廈門,學徒之眾,更遠及星加坡、台灣等地。
    外祖父去世時,母親年僅十三,外祖母排行第二,依鄉俗只有男兒才有繼承權,外祖母及母親皆未分得遺產。且不幸舅父因受喪妻的刺激,染食鴉片敗光家產,楊家也就淍零沒落了。但母親卻繼承了外祖父的獨立精神與堅強的個性。做事頗有膽識,有男子氣慨,甚受外祖父疼愛。母親常提及外祖父臨終時,親握母手,以女子應讀書識字,方不至將來事事仰賴丈夫,受丈夫欺負,勉勵母親讀書向學,嘆息未能培植她,恐外婆會貽誤她一生幸福,不幸竟被言中。可惜外婆宥於觀念,以女子不必多讀書,即命綴學做女紅補貼家計,否則母親當能繼承外祖父一些事業,或有一番成就。這兩家人,一罹災於霍亂,一受害於鴉片,以致家破人散。
    由於不同的家世而孕育倆人顯然不同的性格。父親生長在一個軍人世家,少年就受嚴格的軍事教育,過著呆板的軍人生活,馬尾海軍訓練悉仿英國,講究紳士氣派,畢挺的白色軍服,墨黑光亮的皮鞋,斯文大方的言行風度,尤其他一直都是做團長的隨從或機要,耳目濡染,所學所做,都是這些民國初年的官僚風尚,講究面子,講究氣派。於是他也就將那戴白手套的軍中規矩,帶回家庭。終他一生,都非常注重日常生活行為的細節小事,居家生活也都和軍營一樣的有規律,有秩序;講究服裝儀容以及居家的整齊清潔。他的頭髮,要梳的和剛從理髮站裡過頭一樣的光亮,不容有一絲散亂,皮鞋要用白布沾水擦的不留一點殘餘油漬,衣服要漿洗的乾乾淨淨,平整筆挺,沒有些許皺紋。白色的衣服要雪白,不許稍有發黃或斑點;有色的衣服也不容有褪色的斑痕,衣扣縫線的顏色也要和衣服一致。他的住屋不僅是打掃的很乾淨,就連傢俱的夾縫也不會殘留有灰塵,稱得上窗明几淨,一塵不染。而臥室的床單,被套也都要疊的平整光亮,有稜有角。他不論做什麼事,也都有他的一套規矩,諸如:呼叫別人時,不可在遠處大聲的喊叫,必須走到適當的距離,輕聲的招呼。端燭台要端端正正,不可歪斜,不可讓燭油滴流到手上或地上,端洗臉盆不可貼靠身上,以免沾溼衣服。他很講究姿勢,所謂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始終保持軍人生活習慣。直到我婚後,見我家牆角天花板上蜘蛛網,未予以清除,父親仍責我生活腐敗、懶散。
    母親生長在一個工人的家庭,外祖父是土木接主,店裡經常住宿有十幾個工人伙計,兩三桌人用餐,可以想像店裡堆放著多少沾滿泥土的工具和材料,其生活環境與父親迥然不同,母親雖然不是骯髒不修邊幅的人,但也無法和父親相比,以致家務瑣事,父親多看不慣,而母親性情粗率,有些不拘小節,以事無關緊要,不能完全照著父親的意思改正,而且母親的個性也相當的倔強,對父親的責備也未盡容忍,難免有所爭執。
    幸福生活畢竟就這麼短暫,有如曇花一現,即行消逝,父親和母親經常為一些日常生活的細節小事而爭吵,每次吵架後,母親總是生氣的睡在床上,一天、二天不吃不喝,我只有寂寞的騎著小板橙,無精打采的在客廳漫步,妹妹則呆呆的坐在小椅子上看著我,可愛的家庭也就這樣風雨多災了。
    尤其居住在團長公館,照父親的規矩,離開臥室,就得穿著整整齊齊,不可穿著內衣,外衣一定要嶄新,沒有斑痕、瑕疵,軍旅生活養成父親官僚習氣,他非常講究面子,不論居家應酬,都不可顯有寒酸之處,不僅補過的衣服不能穿,即褪色的衣服只可用做內衣。凡此瑣事,父親都很嚴格的要求母親,挑剔責備,尤其父親性情急燥,要好心切,對待家人就如同管兵,稍不如意,輒聲色俱厲,鮮能好言相勸,而且不容頂嘴、答辯。母親難以適應這樣的生活環境,乃搬遷到鄰近與其他眷屬為鄰,但仍不免時有爭吵,而父親動輒摔傢俱,甚且動手打人,更使母親難以忍受,予以還手。據母親回憶,初結婚第一年的除夕年夜飯,父親甫回家就一聲不響的把整桌菜掀倒,杯盤盡破,酒菜狼籍,這不僅使得母親感到萬分的難過、委屈;更使得外祖母感到極大的侮辱。外婆無男靠女,依母親共同生活,父親在婚前曾答應楊家條件,說他父母早逝,子然一身,願奉養外婆,照顧三姨生活,並且給一兒子承嗣楊家香火。外婆寄望女婿半子,晚年有所依靠,而今目睹女兒夫妻不和,女婿家非其容身之處,自是痛失所望,心裡不免埋怨,以是漸生隔閡。
    母親事母甚孝,關懷外婆及三姨生活,可是軍人待遇難以做到,雖然時有爭吵,但是這些風波就好像春天之有寒有暖,並不減損春天的美麗,我們仍然有一溫暖幸福的家,父親依然是疼愛我們,母親永遠是溫柔、慈祥,每當月光照入窗戶時,母親常教我及妹妹唱著福州的童謠,月光光,照門戶,月姊做新婦,……兒時的生活還是長留給我如詩如畫的回憶。
    本已風波不平的湖面,卻又意外的被拋下一些石子。據母親說:在她婚前,父親告訴她,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弟弟,直到父親服役之軍隊移防回到福州,我將出生時,始見到祖母,姑媽等親戚。因父親自幼離家即殊少回家,而祖母則以父親娶了媳婦忘了娘,再看父親卻奉養外婆及三姨等娘家親人,更加不悅,婆媳之間難免隔閡,尤其姑媽更是中國傳統社會,姑嫂難以相處的關鍵角色,這對父親與母親的感情,無異雪上加霜。
    父親和母親的婚姻,原本就存著許多不幸的因素,雙方互不瞭解,全憑媒妁之言。據母親婚後得知,父親本來和團長的妹妹要好,但由於她年幼早已訂婚,且格於父親的職位,門弟不當,身分不稱,未能如願,團長為了避免麻煩,也就囑人急著替父親介紹對象,促成親事。父親可說是在心不甘、情不願之下了斷這可能發生的感情糾紛。
    母親在讀書時與鄰居同學也是青梅竹馬,兩家感情甚洽,亦曾論及婚嫁,遺憾的是,外祖母嫌對方雙親俱全,女兒出嫁隨夫,恐難分身照顧娘家,而寄望父親孑然一身,冀女婿半子,老來有所依靠,不顧母親的意願,盲目聽信媒妁之言,而了斷了母親終生大事,更不幸的是倆人個性迥異,又都倔強,互不相讓,互不諒解,鑄錯了這一對姻緣。



海峽對岸的母親 二、幼年的我將軍的夢


海峽對岸的母親

二、幼年的我將軍的夢

    青青草原,數匹駿馬,安詳的低著頭吃草。黃土崗上,操兵口令劃破了這寧靜與安詳。每當操場上傳來達達的蹄聲,每當軍營傳來狄答的號聲,我總是佇立聆聽。我愛馬,我愛牠的破風馳騁,我愛牠的攸閒輕踩;我愛看兵操,我愛聽軍樂,尤其那劃空而來的號音,因為它會傳遞給我操兵的信息。
    我們就住操場鄰近,爸爸媽媽和團長伯伯家的哥哥姊姊常常帶我到操場看叔叔伯伯帶領著很多很很多的士兵出操,團長的管馬叔叔,也對我非常的親切,我要和馬兒親親,可是高高的馬兒,我那能親得到,管馬的叔叔就會讓馬俯下頭來,讓我親牠,撫摸牠,我高興的雙手緊抱著馬兒用我的臉貼著牠不肯放開,馬兒對我也很親切,任憑我親牠,撫摸牠。有時候叔叔還抱我坐在馬背上,由他牽著馬,繞著操場慢步,這是我最高興的事。父親更給我打扮著海軍軍官一模一樣的衣服,騎在馬上,儼然像一個小將軍,我多麼希望長大了真正做一個騎在白馬上的大將軍呢!父親帶我去照相,我身上還佩掛一支小短劍,有人問我這照片像誰,我說像團長伯伯,在我小小的心靈裡,團長有槍、有劍、有馬、有兵該是多麼偉大的人物。
    憶我三、四歲時候,母親帶我和妹妹離開福州到江西和父親團聚,動身那天,我們似乎都特別早起,外婆和往常一樣為我們煮早餐,我和妹妹一如往常,併肩坐在爐灶邊的小板橙上看外婆燒飯,爐灶裡的熊熊柴火,也和往日一樣照耀在我的臉上,烘得紅紅發燙,廚房裡的爐灶,灶中的柴火,也都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照在外婆臉上的火光,多了點點的淚光。我不明白外婆為什麼在哭,更不明白外婆為什麼傷心,我只曉得今天我們要和外婆以及三姨分手了,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父親。這至今不忘的一幕,雖然只是模糊印像,但是我總想去追尋,追念已不在人間的外婆,追尋離散了七十多年的姨母和妹妹,那灶中的爐火,烘得妹妹紅紅圓臉,如今,何處去尋回這紅紅的圓臉呢?
    在江西,我們一家和團長伯伯的家人住在一起,由於父親從少年當兵開始,就做團長的勤務兵,所以團長的家人對待我們宛如親人,團長家的幾個哥哥姊姊,也都非常疼愛我,他們教我唱歌,說故事給我聽,逗著我玩,帶我去看士兵出操,每天晚上兩位姊姊還爭著要我輪流和她們一起睡覺,儘管有時我還會尿床,她們從不生氣,我平添了這樣多,這樣好的哥哥姐姐,讓我的生活更加的熱鬧。
    在操場,看兵出操,看馬奔馳。在家裡,我也就學著軍號聲,噠笛--噠笛,吹吹喊喊,媽媽更教我,張開手掌,嘴唇對著大姆指與食指間的薄肉處吹, 宛若拿把喇叭在吹。我也把板橙當著馬騎,直繞著圓餐桌不停的奔跑。跑呀!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跑過草原,跳過河川,登上高山,我傲立山巔,凌空跳躍飛馳而下,我站立小椅子上一躍而下,跌傷了腳,摔痛了手,我從不駭怕,我仍然不停的繞著客廳的圓桌奔馳。可是每當我一聽到團長伯伯的皮靴聲,或是父親的腳步聲,我就立刻端端正正的肅坐在一旁。團長伯伯的威嚴,叫我不得不學著大人們的樣子,恭恭敬敬不敢亂動;而父親也是像將軍一樣的嚴肅,更是讓我望而生畏。
    父親不僅對我態度嚴肅,也幾乎把我當做小兵一樣的管教,對我的生活行為有一大堆的規矩和限制,說話不可大聲的喊叫,當然更不准吵鬧,就是挨打也不准大聲的唬哭。走路要放輕腳步,不許蹦蹦跳跳;單就吃飯就有很多規矩,飯前必先洗手,穿好圍兜,在大人尚未上桌前,先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該坐的座位等候,要等大家到齊,團長伯伯他們舉筷方能用餐。我們一日三餐也都和團長家人一桌共餐,滿滿一大圓桌,甚為熱鬧,我和妹妹都用兩隻碗,一碗盛飯,一碗盛菜,不許我自己任意挾菜,也不許我要求要吃什麼菜,大人挾給我什麼菜,就吃什麼菜,不吃的菜,不可挾給別人吃,要留在碗裡,偷偷的告訴媽媽,而且不論菜多菜少,必須飯先吃完尚有餘菜,不可光吃菜致菜先吃完尚有餘飯,也不可以只吃飯而不配菜,更不可以有剩飯剩菜,當然這些問題、規矩,媽媽都會替我解決,不喜歡吃的菜,媽媽就會夾去吃。吃飽飯必須先擦好嘴,脫下圍兜才能離開餐桌。這些讓我記不完的規矩,使得我變成餐桌上的小可憐蟲,我寧願躲在小房間裡,媽媽餵我吃,我一口、妹妹一口、媽媽一口,吃的甜甜蜜蜜。
    我小小的雅齡,父親就要我克制自己,他帶回家的糖果食品,常先分給妹妹,或多分給妹妹,我若是說:「我也要吃」或「妹妹比我多」這些話,不但不會給我,甚且反而因此挨罵;他帶回不同的食品,不同的玩具,也不准挑選,他給什麼,就接受什麼,即使可以讓我選擇,也是要讓妹妹先挑選,而在別人吃東西時更不許我站在旁邊看。團長公館也常有團部的伯伯叔叔來玩,客廳圍著很多客人,還有很多的哥哥姊姊,他們玩的汽車、火車令我羨慕不已,我對這些汽車、火車為什麼會自行走動,甚感新奇,我乘坐過火車,那火車要燒煤碳啊,這小火車燒什麼呢?我好奇的想拿來看個究竟,當我正要走過去伸手準備拿取的時候,抬頭觸及父親迫視我的眼神與臉色,我不禁垂下頭緩步退回來。雖然母親對父親這種管教方式,大不以為然,可是父親始終都是以大人的標準,甚且以軍人的標準來管教我,所以只要是在父親面前,我總是呆呆的坐在小板橙上,像是個守規矩的好孩子,而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卻如脫韁野馬,奔啊跳啊從不空閒。
    父親也常帶我到伯伯叔叔兵營去玩,我最感興趣的是那士兵們圍著一個大圓圈蹲坐在小板橙上吃飯,覺得既新奇又有趣,心裡好想也跟他們一起蹲在地下用餐,可是我們卻是在伯伯叔叔的官長室用餐,而且吃的也不一樣,我們吃的是我愛吃的麵,父親說他們是兵,我們是官長,所以不和他們一起吃飯,而且你是客人,所以伯伯請你吃麵。官長和士兵不同,主人與客人有分別。伯伯給我的糖果,一片一片有紅、白、藍等不同顏色,有飛機、輪船、汽車、手槍以及各種動物的形狀。父親都是要我一邊口袋裡裝我的,另一邊口袋卻是帶回給妹妹的,我想從妹妹那一份偷拿幾粒過來,或調換幾粒我較喜愛的,但是我不敢,因為嚴厲的責罰,我不敢輕於觸犯。這也是父親給我的教育方式,不論什麼事,都要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直到我在社會服務,他還對我說:他辦公事,公款放在左邊口袋,私款放在右邊口袋,絕不混淆不清,這也就是他受長官信任與器重的原因。或許我從小就不能適應父親這種嚴管、嚴教的教育方式,以致打多、罵多,已成為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在不到短短一年多跟隨父親生活的記憶裡,在我印像中的父親,就是「打」與「罵」而已。相反的,母親卻是那麼溫和、親切、慈愛,因此從小我就有嚴父慈母的感受,個性也偏向於母親。而父親對妹妹的管教,則完全不同,可能妹妹較小,也較為文靜,或許父親也較喜歡女孩,也就沒有打罵事由。因此每當有人問我是誰的兒子,我脫口而出的是,我是媽媽的兒子,妹妹是爸爸的女孩。
   我們似乎也到過不少地方,遊覽過一些名勝古蹟,依稀可記的,尚留著一絲痕跡的,該是遊覽南京石鐘山吧,我曾好奇的要母親找鐵錘敲打山石是否真會發出鐘聲,兒時的天真,就是這樣叫人無窮的回憶,兒時的生活特別值得回憶,兒時的往事也特別珍貴,追尋那兒時絢燦的生活片段,緬懷那溫馨的家庭,往事雖然都已不復存在,雖然都已模糊難以記存,但是天上的圓月,依然如故,我仍然盡力去追尋,去追憶,追問那彎彎的月亮,追問那茫茫的蒼天,為何獨獨拋棄我們這一家人呢?為什麼?為什麼?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炸彈炸破我美麗的家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炸彈炸破我美麗的家

     中日戰爭,我們也像其他千千萬萬不幸的中國同胞一樣,受著戰火的蹂躪,日本飛機的轟炸,我家近鄰九江醫院被炸的轟然巨響,驚嚇得我和妹妹幾乎生病,夜晚夢魘尖叫,在無情戰火催迫之下,家眷奉命必須撤退到後方,自此我們離開了父親,父親也離開我們越來越遠,兒時絢彩的生活不再了。
    我們隨同一批軍眷離開江西,沿途雖然都是乘坐汽車或輪船,但是道路顛簸,我和妹妹且多嘔吐,母親都是背著我,而一手抱著妹妹,一手提著小包袱,以及供我兄妹嘔吐用的痰盂等隨身需用之物,擠在回鄉的人潮裡,攀登那高高的汽車,母親這樣勇敢的強者形象,至今仍然烙印在我腦海中一幅深刻的畫面。
    戰爭對我們的影響,較諸他人尤為嚴重,因為我們要依賴父親的薪給。當我們回到福州不久,父親原服役的海軍陸戰隊,也回防福州馬尾。可是父親卻沒有跟隨原部隊回來,他離開了,他為什麼離開他服役多年的部隊?為什麼離開他追隨多年的團長?為的是走向更前方,殺敵報國,抑或是要擺脫沉重家計,難以令人理解。
    回到福州,生活環境與在江西迥然不同,離開了繁華的生活圈子,雖然回到簡單平淡的生活,父親按月寄錢回家,我們的生活一時還不受戰爭的影響,仍然過得很安定。我們家鮮少親戚,楊家唯一親人,是住在南台閩江大橋附近的大姨媽,經營賣陶器的店,育有一男一女,我的表姐及表弟。母親也曾帶表姐和我們一起到三山戲院看戲。母親曾談及大姨媽比她好命,嫁給有錢丈夫,而且豐富嫁妝及一間房屋。母親愛國也不落後他人,甫回福州即參加婦女隊,結識一位住在吉庇巷的阿姨,我們也常到她家玩,也和她一起去看戲。而我則因父親的嚴鞭既除,精神的束縛盡解,就如脫韁之馬,不受拘束,孩子天真的本性畢露無餘,但也由於外婆重男輕女對我特別寵愛,寵出了我許多童年頑劣無知的行為。在家裡,我可是天之驕子,妹妹小我一歲,凡事也都能讓我,每遇爭吵,外婆也多袒護我,因此也就助長了我蠻橫的心態,而漸萌愛吵、愛鬧,不講理的態度與行為,甚且連對外婆也敢頂嘴。雖然才是五、六歲的幼童,可是說話卻大模大樣,在一次外婆責罵妹妹時,我居然大膽的對外婆說:妹妹不是你生的,不要你管,儼然大人的語氣,外婆對此雖能原諒我年幼無知,但也為此怨艾,益增她無男靠女,身世淒涼的感慨。另一次也不知何故,我竟然敢和三姨吵嘴,並模仿戲台上踢腳的動作踢她。凡此無知、頑劣的行為,連母親也感到無可奈何。小時候常聽母親說:佛法無邊,能使頑石點頭。我始終不解其意,及至長大,回想母親給我的教育,始深切的體會到,若不是母親無邊的慈愛,感人的教化,怎能使我這一塊頑石潛移默化呢!母親的教化,就像恬靜的秋夜,留給我無邊無盡的感念。
    孩子都愛聽媽媽講故事,母親愛看戲、愛看小說,有說不完的戲文與故事,我們初回福州仍然住在文儒坊,夏天晚餐後,厝邊鄰居多在門口乘涼,婆婆嬸嬸和孩子們也都圍著我家門口聽母親講故事、說戲文,外婆則揮動著大扇子為我們趕蚊子。故事聽厭了,三姨就幫著我撲捉螢火蟲,摺紙燈籠,在夏天、秋天的夜晚,我們的生活總是這樣的熱鬧,而在冬夜我們的生活也不寂寞,我們一家人常圍在外婆的房裡,聊天、說故事、猜迷語,更把剝下的橘子皮掉在外婆的手提小火籠裡燃燒,爐中的炭燼,慢慢的烤出橘皮的香味,有時也生起火盆來烤蕃薯,把外婆的房間燒得熱烘烘的,也烘出了我們一家祖孫三代的溫馨。外婆的小火籠非常可愛,小小的陶罐,外套以竹籃,套上毛線的外套,紅粉相間,並織花紋,甚是好看。我和妹妹都愛搶著烘手,並不是取暖而是好玩。每次妹妹多搶不過我,我就得意的對妹妹說,你輸了。妹妹常不服氣的反駁我,那是外婆幫你,外婆聽了也笑了,如今想起這依稀往事怎不令人感慨。三姨有很多小巧的玩具,雖然是她小時候玩的,仍然如新,乒乓球、毛線球、毽子、小玻璃珠,珠內有西瓜瓣(稱為西瓜珠)等,我弄掉了,就要搶妹妹的,妹妹哭了,母親命我交還妹妹,責我不可欺負妹妹,也要妹妹借我玩,類此瑣事全都讓我時時的回憶,回味那不再重返的童年。有時我們母子三人在自己臥房,坐在床上,母親坐在中間,我和妹妹分坐兩傍,腳上蓋著棉被,背上靠著枕頭,說笑話、聽故事,或教我們識字片、算銅錢,也一樣的享受母親的慈愛與溫馨。母親雖然教育程度不高,只是教我認識一些單字、描紅字簿、加減銅錢等啟蒙教育,但是由於她愛看小說,所以她有說不完的戲文與故事。故事內容大多是英雄豪傑的俠義事,從楚霸王、岳飛、薛仁貴、狄青等民族英雄,乃至於七俠五義中的展昭、白玉堂、兒女英雄傳裡的十三妹等除惡剪奸,打抱不平的俠義行徑。而母親故事的情節之外,也穿插著做人做事的道理,以及因果報應,慈悲為懷的佛理,使我在輕鬆、愉稅的歡樂氣氛中,濡染忠與奸、是與非、善與惡的分辯。我童稚懵懂無知,還不能體會出母親的用心,只是以有一位很會說故事的媽媽感到驕傲,然而這些忠孝節義事,卻也深深的影響我做人做事的思想與行為,這不能不感念母親的教化。

海峽對岸的母親 四、阿姨小扇撲流螢


海峽對岸的母親

四、阿姨小扇撲流螢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秋夜多麼迷人,「牛郎織女」故事又多麼爛縵綺麗,七夕前後,涼風習習,抬頭一片碧空,點點星光,寧靜、安逸。母親常牽著我和妹妹在屋前空地,指著天上的星星,那是牛郎,那是織女,那是銀河,什麼是鵲橋。雖然牛郎織女的故事,我們都已熟而能詳,但是我們對這如詩,如畫的情節,依然是沈迷,依然是百聽不厭,而對牛郎織女雙雙飛上天空化成閃爍的星星,更是無限的神往。母親說:凡是英雄、美女在天上都有一顆星星,尤讓我對七夕的迷戀,對星星的遐思與憧憬。
    牛郎織女的動人故事,也為福州添上感人的風俗,七夕當天,家家戶戶都以煮熟的蠶豆,分送鄰居、親友,叫做「結緣」。為這一對感動天地的愛情故事,而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而祝人人都有「美滿良緣」。閩都人士,似乎更將此「情人緣」擴大為廣結人間的「善緣」。每當七夕,家家戶戶都熟蠶豆分送厝邊鄰居「結緣」,母親也隨俗端出一大籮蠶豆,分送鄰居小孩為我們結緣,她說:人與人相逢相識都是有緣,人生要多結緣,要珍惜這緣,不認識的人相識,認識的人相好,相好的人相親、相愛,由我愛人人,人人愛我,推而廣之,愛世人,愛眾生。惜兒時只知分蠶豆好吃、好玩,卻不理解這「結緣」的大道理,在這紛爭不息的世界,「結緣」是多麼的可貴。
    福州住宅、客廳前多有一方露天的院子,叫做「天井」夏秋夜晚,家人或鄰居多聚坐在天井乘涼聊天,我們租用的房子沒有天井,客廳也狹小,晚餐後常在門口乘涼,鄰居及孩子們也愛聽母親講故事,或追逐嬉戲,七夕則更爭相分送蠶豆,品嘗各家不同的蠶豆口味,更添秋夜的熱鬧,而在夏秋之季,螢火蟲甚多,孩子們常把牠捉來放在紙摺的燈籠裡,蟲在籠中遊走,透出閃閃的螢光,忽明忽滅,乍亮乍暗,倏而聚,倏而點點分散,宛如子夜星雨,有如焰火乍放,又像舞台上天女散花,燈籠就像秋夜的天幕,螢光就像散佈在天幕上的星星,無異是「秋夜」美景搬到掌上把玩。母親忙著為我摺紙燈籠,三姨則揮著扇子幫我和妹妹以及鄰居的孩子追撲、捕捉飛螢,這一幅美麗的景物,不就是這首「秋夜」詩詞的實景!福州住屋率多木造,大廳的樑椽,則是燕子築巢的好所在。七夕前後,雛燕甫經成長,翩翩飛翔,穿梭庭上,與孩子追逐流螢相輝成趣,呢喃燕語又與庭外榕樹上的蟬聲交相諧鳴,益增秋夜的詩情畫意。
    福州盛產水果,而荔枝、橘子尤負盛名。荔肉潔白晶瑩,漂亮好吃,剩下荔核,母親及三姨則拿來教我們彫刻花籃、小船、水桶、盤碗等玩具,小巧可愛,又是小孩子們玩烹煮的好材料,也是夏秋季節裡孩子們最喜愛的玩樂。而在冬天的桔子燈籠,也是一種既好看又好玩的玩具,福橘皮色鮮紅亮麗,食用橘子控空果肉,剩下外殼,內盛以食油,安上燈蕊,就成為一只漂亮的燈籠,燭光從紅艷欲滴的橘皮裡透射出來,更加鮮艷透剔,甚是別緻好看,較之夏天的螢火蟲燈籠則別有一番趣味。福州到處有榕樹,故稱「榕城」,用樹葉做笛子,其他用蛋殼做天鵝,柿核做拋遠,梧桐樹子做陀螺等不一而足。母親和姨母做這些玩具,全都小巧簡單,取材容易,易學易做,且亦好玩,深受小孩喜愛,所以連鄰居的小孩也爭著學做,所以每當夜幕拉上,我家門口或鄰居的大廳以及天井,多是高朋滿座,孩子都喜愛媽媽及三姨做的玩具。
    七夕不久緊接著就是中秋節,母親也買了月餅供拜祖先後,外婆、母親、三姨、妹妹和我,大家分嚐,母親更說嫦娥奔月的故事,這是我童年唯一的一次在家過中秋節,我們一家也就離散了。
    感歎的是,三姨不幸於日軍第一次佔領福州時,逃難而往生於異鄉,妹妹也不知流落何方,生死不明,三姨和妹妹揮扇撲捉螢火蟲的身影,至今何處去尋覓,令我難以忘懷。 
   「結緣」人與人要「結緣」,這「結緣」是多麼的可貴,國與國何以不能「結緣」共謀人類的幸福,而臻於人間永無戰事。

海峽對岸的母親 五、飢餓較炸彈更可怕


海峽對岸的母親

五、飢餓較炸彈更可怕 

    日本侵華戰爭,帶給中國人無從估計的災難,戰火瀰漫整個中國,幸而中國地大物博,廣土眾民,初期後方尚未直接波及,人民生活尚沒有太大影響,我們仍然過著相當安定的生活。母親愛看戲,我們偶而也還會光顧一下聞名的文藝戲院、三山劇社,有時也還結伴同行,大姨媽的女兒;我的表姐常是我們看戲的伙伴。
    戰局一天比一天的緊張,戰前所謂中國的黃金十年,所締造,中國人所期待的安居樂業的美夢,終於在炸彈、砲聲中破滅。我們回到福州尚不久,平靜的福州也開始遭到日機轟炸,空襲警報,有時一日數驚,戰亂的時候,人命就不值錢,窮人的命更是不值錢,在福州並沒有防空洞等避難場所,空襲警報次數多時,只是一清早就帶著食物乾糧到郊外林蔭處躲避,起初我們也還到郊外親友家躲避,到了後來警報次數多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而且躲警報,還得準備乾糧與食物及零用錢,已經不是我們經濟所能負擔,祇是緊急警報時,用棉被遮蓋床上,人躲在床舖底下避避炸彈破片而已。這種簡單的防空避難方法,能有什麼效用,或許可以減少傷害,至少也給我們心理上有一些安全。
    空襲對我們的生活尚少威脅,真正影響我們生活的卻是物價一天比一天高漲,錢也一天比一天不值錢,更嚴重的是,父親寄的錢則反而一次比一次減少,甚且很久不來信也沒寄錢。我們家無恆產,一點儲蓄抵不上物價的高漲,生活漸漸拮据,已經不是憑靠我們儘量節儉所能維持,我們搬離了文儒坊,租住較小的房子,再也沒有了「撲流螢,摺燈籠」趣事了。母親難以餵飽一家人,我們全家作女工來補貼家用,糊紙盒,火柴盒,粘貼錫箔等,全家大小從天亮做到天黑,少有休息,我和妹妹也幫著抹漿糊、穿繩子。這種枯燥無味的工作,對於六、七歲正是愛玩好動的孩子來說,真是難受。母親有時邊做邊說一些笑話、故事給我們解悶,可是,這些故事,我們多已聽過好幾遍,都早已聽厭聽膩了,我們兄妹實在做得不耐煩時,常不約而同的叫聲媽,母親總是愛憐的嘆口氣,讓我們休息一會,可是這短暫的休息,我們能玩些什麼,既沒有可玩的玩具,也沒有做遊戲的興緻,更缺少蹦蹦跳跳的活力,只是懶散的讓手得免去沾那粘糊糊討厭的漿糊,獲得暫時的清爽而已。可是這些收入都甚微小的工作也越來越難找,而物價則越來越貴,生活也越來越困難,母親開始逐漸賣她的金飾、傢具以及較為值錢的棉袍等衣物補貼家用,但是在戰爭時期,這些舊貨也不值錢,袛是短暫的應急而已。繼則外婆去織布工場紡紗,母親和三姨有時也去做零工,雖然生活是如此的艱困,我們雖然全家忙碌的工作,所得仍然不足以填飽我們的肚子。但是母親仍然沒有放鬆對我的教育,由於福州公立小學很少,而且離我們家又都相當遠,而私立小學或私塾的昂貴學費我們也負擔不起,況且不時的空襲警報母親也不放心我單獨去上學,母親仍然非常注重對我和妹妹的教育,經常買些紅字簿要我們描寫。恰好住家附近開辦一個短期的民眾識字班,母親也不放過這機會要我去讀,可是這識字班所招收的對象全是成年人,或十幾歲的大孩子,我是全班唯一的兒童,所教的課程與進度,也是以成年人做標準,因此我越讀越無興趣,常常不願上學、不去上學,為此而挨罵、挨打,總是不肯去,母親無論怎樣的迫我,甚至於母親氣的把書本都撕破,我依然無動於衷,就這樣挨打、挨罵,天天帶著眼淚,勉強的讀了一個多月,在這戰亂,窮人餵不飽肚子,識字班的學生越來越少而無疾而終,也結束了這個不受我喜歡的讀書機會。
    我們家本來非富有,少數值錢的東西,早已賣光,而且此時除了金、銀等貴重物品外,其他衣物也都不值錢,賣掉床舖改用木板條架著,賣了母親的棉長袍改穿短襖…等,我們能賣的都是這些生活必需品,而所賣的錢也無幾,解決不了幾天的吃飯問題。即使勒緊肚皮從食物上去節省,白米飯改成糙米飯,再改食蕃薯或蕃薯千,(用蕃薯切成絲晒乾用以代米的雜糧)一天由三餐減為二餐,桌上的菜,幾乎天天一樣,夏天一碗空心菜,冬天一碗芥菜而已,偶而加一盤福州盛產也是最便宜的蟟仔(黑色的小蛤蜊),算是我們最豐盛的一餐了。而窮人的孩子特別會吃,一餐三碗蕃薯還填不飽肚子,有時我們連蕃薯也買不起,米糠、豆渣、麥皮、芋頭上方的莖等,那些本來都是餵豬用的飼料,也就成了我們的糧食,外婆用這些雜糧,或蒸成餅,或熟成粥,米糠豆渣餅或麥皮豆渣餅,雖難吃,尚可勉強吃下,而米糠粥、麥皮粥,原本就是和漿糊差不多,再加上一種說不出的發霉怪味,我每吃必吐,外婆總是強迫我吃,她說吃慣了就好了,總不能一直餓著肚子,會餓死人的,我始終吃不慣,母親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買一塊光餅讓我充飢,一餐三碗飯也填不飽的肚子,一塊餅抵不上兩湯匙飯,何補於事,常常餓的我頭暈目眩,手腳發軟,可是我的嘴,總是那麼不聽話,就是嚥不下這種粘糊糊的飼料。


海峽對岸的母親 六、油燈長燃外婆情


海峽對岸的母親

六、油燈長燃外婆情

    我永難忘記外婆搖那紡紗機的手和那盞燈光如豆的油燈。貧窮落後的社會,勞力本來就不值錢,又逢戰亂謀生更是困難,而在福州這個風氣未開的地方,幾乎什麼職業都是男人的天下,大家的觀念,女人是不該在外謀生的,女人除了能做些女紅之外能做些什麼,各行各業不論是百貨商店、裁縫店、理髮店等的夥計,全是男人,所以女人也就更不容易找到工作。而女紅不但收入微不足道而且不常有工可做,多只能短暫的做幾天,就會中斷一段時間,很難有固定的工作,無法維持一定的收入。為了減輕負擔,增加收入,袛有依靠勞力去換口飯吃,母親和三姨只好去做女傭,女傭工作雖較辛苦,但吃東家的飯,有固定的工資,收入也較做女工多,惟須年青力壯者才有人雇用,母親身體好且能忍耐,所以做女傭甚受歡迎,外婆年紀大只好到布廠去紡紗,而三姨患肺病整天的咳嗽,則不受人歡迎,也難以承受勞苦的工作,往往做不了幾天就被解雇,只好在家照顧我們兄妹,有時三姨也到工廠做女工。我們一家如此勤奮的工作,生活雖有改善,但仍然是一日兩餐,吃的是蕃薯或蕃薯千加一點糙米的稀飯,難得有一餐米飯。由於母親做女傭吃住都在東家,外婆和三姨到工廠做工早出晚歸,家裡多只剩下我和妹妹二人,外婆一大早把飯熟好,留在鍋裡給我兄妹食用,一人一碗,只有午餐,沒有早餐,外婆出門的時候,總是不會忘記交代我們一句,不要太早吃,以免中午餓肚子,可是我們常常等不及,外婆一出門就把它填到肚子去了。冬天吃的是冰涼飯菜,而夏天福州氣候炎熱,我們每天吃的菜,幾乎都是空心菜,經常吃的小蛤蜊,這種生長在江、河沙灘上,原本就有很多細菌,而且又容易腐敗,往往到中午已經變味,時常吃了拉肚子。戰爭、貧窮,整個社會的環境衛生都不好,霍亂、鼠疫等傳染病,每年都死很多人,我們能不餓死,又不死於傳染病也算是僥倖。外婆只好帶我們到工場去,中餐只是一個小鐵鍋裝三碗飯,或一人一塊芋粿,填不飽肚子。
    織布工場在那年代,全是家庭式的手工業,都只是一般住宅,小小一間廳堂(客廳),擠滿幾台手動的織布機,連天井兩傍的走廊,也利用來排列紡紗機,唯一空地只有一小片露天的天井,天晴時也晒滿棉紗等雜物,除了外婆身傍,再也找不出可以容納我兄妹之所在,外婆的手不停的搖著紡紗機,她的身傍僅有的空隙,也放置了兩三籮的竹籮,堆放著棉紗及紗捲心等雜物,根本沒有我和妹妹容身之地。妹妹整天呆呆的坐在外婆身傍少有離開,好動的我,可沒法這樣安靜的瞪著眼一直等待天黑回家,我總是跑到屋外附近的街道,混在一群小朋友瞎玩。在這貧窮的社會,多的是和我一樣失去家庭管教的小孩,父母都為了謀生而外出工作,小孩只好任憑他們在外散野,不論人們稱他為野孩子也好,壞孩子也好,反正我一走出門口,就有很多玩伴,跳房子,玩石子,官兵抓土匪,玩具就地取材,玩伴也是就地湊合。大街小巷有的是這些野孩子,大家都是一樣,無家可歸,路傍就是他們的家,牆角就是他們的窩,只要跨出門檻,榕樹下、屋簷下,早有成群結夥在等待著你,大的孩子在賭銅錢,小的孩子賭彈珠,不論誰輸誰贏結局都是不歡而散,你呼我吵的大打出手,但是孩子不會記仇,明天仍然是好玩伴,雖然我也喜歡混跡這族群中,但是懍於母親對我約法三章,不准賭博,更何況我沒有錢買彈珠,也沒有銅錢可賭,而且也少有和我年齡相若的孩子,我常被摒棄在這族群之外,我常落單,我沒有朋友,即使都沒有玩伴,我也寧願一個人蹲在別人的屋簷下玩石子,也不願呆坐在外婆身傍。只是下雨天,可就沒有那麼好玩了,福州的建築,大門前的雨檐都並不寬大,稍大的雨,就擋不了,何況還會妨礙人家的出入,而被人趕走,有時迫不得已,只好侷促在外婆身傍。
    貧窮被人瞧不起,衣衫破爛,骯髒的我更被人瞧不起,更受人欺侮,偶而我踏進老板小孩的臥室,和他們一起玩,就會被他們父母趕出來,深怕我會做小偷似的,這些令人氣憤的事,在我幼稚的心靈裡,那會服氣,老板那比得上穿著軍服的父親來的神氣,回到家拿出我穿著軍服佩短劍的照片 祇要我長大,可是形勢比人強,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我也學會了逆來順受的做人哲理,我也不免有自慚形穢的自卑感,更不願呆在布廠裡,直待夜幕將要拉上,我們才急著要回家,我和妹妹就開始數外婆的棉紗,剩下十只、五只、三只、二只,剩下最後的二、三只,天快黑了,我們肚子也餓得咕咕作響了,更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外婆的手,搖的也更慢了,外婆的手也更疲乏無力了,我們催促外婆快些搖,我們要幫外婆搖,外婆說,紡紗用力要很均勻,不快不慢的搖,快了紗會斷,慢了紗捲的不夠結實都不合用,你們小孩怎會搖呢?我們只得耐心的等著外婆搖完最後一只紗,外婆整天捲曲著坐在矮矮的小板橙上,把腰也壓的像蝦米一樣的彎曲,要站起來,可是她的腳已經不聽話了,腰也不聽話了,她的腳已麻木,腰也已疆硬,她很吃力的伸直一下她的腰,再用她的雙手搥搥她的背,才慢慢的站起來,我們也幫著抱一些紗卷。她仍然駝著腰,蹣跚的舉起步,一邊走、一邊還是舉著手搥她的背去給老板記帳,一天的辛苦,拖著疲敝的腳步回家,結束我們一天呆板而寂寞的生活。
    回到家裡,外婆還得為我們燒飯、洗衣,總要忙到一碟油燈的油用乾了,外婆的體力也像油燈的油一樣燃燒盡了,才能上床睡覺。我們用不起電燈,連小煤油燈,小臘燭也買不起,我們用的是把桐油倒在小碟裡,架上燈心草,而外婆連兩支燈心草都捨不得用,僅僅放置一支燈心草,暗淡如豆的一點燈光,真正是燈光如豆,僅僅能照得見走路不碰牆壁而已,放得遠一點,連門檻也看不見。有時外婆端著油燈,走進走出,暗綠色的光點,時滅時亮,就好像山上的燐火,益顯得我們這一家的淒涼的感受。比起剛回福州時,我們家裡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凡,前後不到兩年,就變的今非昔比。 夜晚我們全家只燃此一燈,漆黑黑的伸手看不清自己的手,這一盞燈,除了給我們感覺上有一盞燈之外,卻也增添了陰森森,死沈沈的懼怕與恐怖,所以我和妹妹都不敢先進房間睡覺,常為著等外婆就倦曲在小板橙上睡著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外婆把我們抱進房間,有時三姨陪我們先睡,但是我們知道三姨等我們睡著就會離開,我們還是企待外婆早進來。
    我們想念媽媽,母親每個月領到工錢時才能抽空回家一趟,她每次回來,總不會忘記帶幾塊光餅,芋粿等點心給我們吃,而每當母親發工資的前後那幾天,我和妹妹都是站在工廠門口等著,有時會一連的好幾天讓我們失望,但是我們從不放棄等待,因為只有那一剎那,我能享受到母愛的溫馨,讓我意識到我們尚不是一個孤兒。當我們眼睜睜的發現母親的身影,就不約而同的呼喊,媽媽回來了,飛奔過去,邊牽著母親的手,邊吃著母親帶給我們的點心,這時候我們才是世間最幸福的人兒。
    貧與病似乎解不了緣,且與臭蟲、疥瘡、瘧疾也難解緣,也不斷的侵襲我們,一家全無倖免,三姨的肺病一天比天的嚴重,老遠就可以聞到她咳嗽的臭味,吐出來的痰,就像碧綠的玉沾上血絲,肺病是沒有什麼特效藥可治,而我們也沒有錢為她治療。但是三姨的病,卻增加外婆和母親更多的煩惱,母親不祇是孝順的父母,愛護子女,她一樣的關愛她的妹妹,母親聽別人說花生熟豬肺可以治肺病,她就亳不猶豫的拔下她嘴裡的二顆金牙,賣了一些錢,買了幾次花生與豬肺為三姨補一補,但這幾乎是象徵性的治療能起什麼作用呢?外婆眼睛痛,老花的看不見東西,也不過是買半斤豬油沾紅糖吃上幾天,聊表治療而已,這在我們家已經是非常難以做到的大事。
    窮人受人欺,連臭蟲、蝨子也不放過機會來湊一分熱鬧,尤其母親去做女傭人、外婆、三姨乏力照顧我們,給牠侵襲我們的好機會,我們的床舖、被褥、冬天的棉衣也就成了牠們的溫床,在寒冬的陽光下,我們常脫下棉衣晒太陽,捉蝨子。蝨子也喜歡晒太陽,棉衣晒暖了,蝨子也就一隻一隻的鑽出來,鑽出一隻就捉一隻,捉完我身上的蝨子,再幫著妹妹找她頭髮的蝨子,蝨子咬了會癢,疥瘡也會癢,而晒了太陽更癢,蝨子越捉越多,抓癢也越抓越癢,抓癢越抓越過癮,越抓也越用力,抓的皮破血流也就不好受了。晒太陽,捉蝨子,抓癢也就成了我們生活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的困難,而父親與我們更是遙遠。母親很氣憤的發擾騷:「老虎過山,不看仔哭泣」,可是遠方的父親,聽得見嗎?。母親雖然有勇氣能吃苦,可是工作難找,母親也曾請求團長夫人僱用,但也袛是答應短暫幫助,他們也早已節儉不僱用人。他們對於父親為什麼遠離這個家,也難理解,我們一家的生活也就更陷入絕境。
    母親唯一的寄望父親能錢回家,接濟接濟我們,解決我們一些困難,儘管母親一封又一封的寫信給他,多是少有回音,母親著實急得發慌,以民間習慣將信角用火燒去一角,以表示萬分火急,但卻犯了父親的大忌,父親的回信,不是寄錢,而是責罵母親不該把信封燒角寄給他,他說有錢自會寄回,叫窮、說可憐,有什麼用,徒然讓他沒面子,要母親自己去解決,可是在戰亂,一個女人有什麼能力去養活兩個孩子,何況我們一家五口。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七、桃子上的妹妹淚珠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七、桃子上的妹妹淚珠

    妹妹送我最後一件禮物一粒小桃,也是我和她最後一次的相見,我們永別了。民國二十九年秋冬,是我們最傷心、黯淡的一個時刻,嫁了三姨也賣了妹妹。我們實在是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母親工作時有時無,一天兩餐麥皮、豆渣也難得一飽,餓的我兩腳像雞腳,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三姨終於出嫁,由於我們家窮,再加上三姨嚴重的肺病,我們毫無選擇,似乎只要有人願娶她,能養活她,就可以了。三姨的婆家做髮夾,是家庭式的手工藝品加工,是用鐵線壓成的簡單髮夾,沒有工人,所有的工作都是由家人自己做,戰時這種髮夾也少人買,家庭環境也不好,三姨過門後,除了要幫著姨丈做加工,還要操勞家務,而且也因為姨丈的母親年紀老了,需要接替她做家務事的勞力。所以他們娶妻是娶勞力,娶勞工,可是姨母身體不好,勞累多了就生病,因此她的婆婆對她很不好,姨丈對她也不好,勞累、抑鬱更加重了三姨的病,也是三餐難得一飽,打從她第一次回門,也就難得聽到喜鵲的叫聲,喜鵲與我們的距離全是遠遠的,三姨每次回來,都是流著眼淚向外婆訴說不勝操勞之苦,而且三餐難得一飽,都是餓著肚子回來,外婆和母親都是留她吃飽飯回去,可是也不肯吃我們的糧,袛是哭著向外婆訴苦,母親更是陪著掉眼淚,嘆息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怎麼都是如此的乖舛,我們總是嘆息喜鵲為什麼總是離我們遠遠的,誰嚇跑了喜鵲,槍聲、砲聲、炸彈嚇跑了喜鵲,這時的福州,何只是我們一家聽不到喜鵲的報喜的信息。
    接著三姨的不幸,就輪到妹妹身上,也就在三姨出嫁不久,送人做童養媳。妹妹的婆家是在福州市郊的一個農家,家庭環境還算不錯,他們有一片果園,種植著各種水果,其中以桃子居多,為了成熟的水果時常被人偷摘,所以他們需要一個童工來看果園,他們收養童養媳的目的是看果園,妹妹一天到晚就坐在果園邊,看到有人來偷摘水果,就大聲的呼叫。妹妹無異是被豢養為看守果園的一隻狗。母親曾帶我去看她兩三次,最後一次是第二年的春末夏初,也正是日本第一次淪陷福州,我們舉家準備逃到福清的前夕,我踏進了妹妹的果園,一片桃樹,桃子新結,嫩綠小桃,細細的絨毛,還沾著珠珠露水,晨曦映照像是洒上一層薄薄的糖霜,向著陽光的桃子,更照得一片片銀白,又好像是一片一片的小銀幣,露水凝聚成的小水珠,潔白晶瑩,又為這樸素的小果園點綴上滿樹的小珍珠,微風吹處隨風細曳,閃閃耀耀光彩奪目,妹妹摘了一粒桃子送給我玩,沒想到這是我和妹妹最後一次的晤面,也是她給我最後一件禮物。妹妹似已意識到這是最後的訣別,一直跟著我們後面走,哭著要跟我們一起回家,母親連哄帶騙的方把她留下。我默默的跟著母親身後,我不敢正視妹妹,我生怕妹妹對我說母親就是這樣的偏愛你,我一路上看著妹妹送我的小桃,溼溼的還不知是露水,抑是妹妹的淚珠呢。當福州光復,我從福清贖回時方曉得妹妹又被賣到不知何方,當福州淪陷後,妹妹的婆家也為了生活拮据而把妹妹送還我們,可是母親仍然迫於生活又把妹妹賣了,而且這一次是由人口販子帶走,從此就不知道妹妹的下落了。自此每當桃子成熟時,我就會想到妹妹,妹妹的影像就會依稀呈現在我的眼前,那古樸的桃林襯托著妹妹的身影,滿園的桃子,晶瑩的水珠襯托著妹妹含淚的眼睛。唉!妹妹!可憐的妹妹!妳現在何方?但願上蒼保佑您,讓妳也和我一樣,能碰上好的養父母。
    繼妹妹之後,外婆也進了福州孤老院「救濟院」,我們一家人從此也就四分五散,家破人亡了。外婆雖然進了孤老院,母親仍然又去做女傭,我依然跟外婆,每天清晨跟著外婆一起在孤老院領取一小木桶稀飯,做我們祖孫的早餐,那一桶約兩碗多的稀飯,可真是名符其實的稀飯,稀到無法形容,與其說是稀飯,勿寧稱其為米湯還貼切些,少許的飯粒,也爛的如同麵糊,吃到口裡都感覺不出有飯粒。稀飯不但稀,還夾雜著說不出的怪味,那盛飯的木桶,由於老人們多是有氣無力,反正送回去,下一頓飯,又不知裝給誰吃,所以都懶得清洗乾淨,木桶發酵的酸味、霉味,再加上救濟米,多半也是不好的米,原本或許就有霉味。這一桶稀飯,外婆一碗多,我一碗,我吃不下這種奇臭無比而且粘糊糊的米湯,雖然外婆總是迫著我吃,但是我至多吃半碗,就要想吐了,我吃不慣,吃不慣,我寧願挨餓。孤老院只供應兩餐稀飯,沒有菜,也沒有零用錢,這些可憐的老人,有的是全無親人,有的是親人無力扶養他們,全是無依無靠,需要一點零用錢用來買洗衣肥皂等雜物,只好勒緊自己的肚皮,出賣自己的口糧。稍能走動的老人,幾乎全都設法在外做一些零工,或做乞丐乞討一點零用錢。有時候外婆也買一桶,迫我多吃,但是我大部分還是餓著肚子,跟著外婆到織布工場。
    外婆紡紗,我就在附近玩,一直到天快黑收工時,我們又一起先回到孤老院,為了要領一桶稀飯,得在黃昏趕回孤老院,此際正當夕陽殘照,孤老院的斜坡道上,映照出我們祖孫二人細長的身影,蹣跚在這斜坡道上,益顯得孤單凄涼。領了稀飯,就趕回家,外婆經過一天的勞累,更是舉步艱難,回到家裡也不知什麼時候了,外婆再將這稀飯加一些蕃薯或蕃薯千或麥皮等煮稠些,做我們的晚餐,這種帶有怪味的晚餐,我仍然是吃不飽,不過一整天的奔波、挨餓,也已精疲力盡,也已忘卻飢飽,敷衍一頓飯就寢更不知是幾時了,因為我們沒有鐘,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鐘,每天都是如此,天未亮前出門,先到孤老院領一桶稀飯,再跟著外婆到織布工廠,一直到天快黑收工時,我們又一起先回到孤老院,領一桶稀飯,再摸黑回家,吃過晚餐就睡,什麼時候,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過去還有妹妹和我做伴,有時吵吵鬧鬧還熱鬧些,如今,只剩下我和外婆相依為命,夜晚回家,外婆忙著做飯,我也只是呆呆的等著吃飯,難得聽到我們一句半句的說話聲音,孤孤零零,寂寂寞寞的度過。有時外婆因為一天工作太累了,懶得回家晚上就睡在孤老院,我幾乎就得挨餓,外婆雖然買些芋粿、白米飯和我一起吃,跟外婆在孤老院睡覺,可更難受,一張單人竹床,擠著我們祖孫二人,翻動一下身體,床舖就會吱吱作響,搖晃不止,只要我伸一伸腳,外婆就會叫我好好睡,不要亂動,而且那竹條拼成的床板還會挾肉。同房睡的很多人,有的愛說話,雖然別人都上床睡覺了,他還是說個不停,有的會打鼾,而老年人多有病痛,也是亨個不停,再加上那竹床吱吱呀呀的響聲,倒比家裡熱鬧多了,絕對不會寂寞,一天的勞累,也就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