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最幸運養子—玉采
一個烈日當空的中午,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晒得我皮膚發痛,鄉村黃泥小徑,兩傍盡是乾旱的蕃薯園及花生園,一樣是乾乾的黃土,也湊著散發熱氣,我已經滿身大汗,帶水先生卻催著趕路,母親不時用她的身體擋遮太陽,讓我走在她的陰影下,可是怎能擋得住這大太陽呢!不過這最後一刻的母親身影,卻始終若即若離的跟隨著我的身傍,留存我心裡永遠不會磨滅的一幅影像。途中母親一再的安慰我:她不會把自己的心血當牛賣掉,她一定會來贖我回去,要我忍耐。要聽話,要自己照顧自己。我對於即將面臨的命運,已經不知駭怕,也沒有哭泣流淚,這二年多來,已經學習離開母親的生活,我知道母親是不得已的,我們無法抗拒挨餓,我們別無選擇,我將要和妹妹一樣的命運,離開自己的母親,是永遠?是短暫?只有等待那未知的命運,但是我相信母親的話,她一定會來贖我。
我默默的跟著母親走,時而抬頭望著母親的臉,我們母子的眼睛相對無語;時而低頭看看母親的身影,我們母子的形影總不分離。帶水先生一步一步踩在田梗上的腳步聲,在這靜悄悄鄉野,就好像一句句拆散我們的咒語。
當我們到達時,這一家人都已在客廳等候,男主人就是我未來的養父,他先仔細端祥我的相貌,看我的手相,而後問我的姓名、年歲、家世等,問的很多,很詳細,我一連串回答著母親預先教我的答話,姓吳名英生,父母早已去世,從小就跟著外婆,外婆姓楊,帶我來的是我的嬸母等等,我的回答的很自然,一點也不做作,毫無破碇。他們對我應對如流的回答,感到滿意,再加上帶水從傍說我相貌好,聰明會帶給他們一家興旺,也就此成交。母親離開時,我沒有哭,也沒有跟她走出去,祇是呆呆的望著母親離開。
這是一個頗為富有的農家,養父是一位忠厚的農夫,姓陳名荷統(音),福清人稱呼父親為「阿哥」,稱呼大哥為「阿哥仔」。養母也和養父一樣的有一個善良的心田,育有三男一女,大哥已經結婚,二哥也已接近成年,幫養父種田,三男年與我相若,不幸在不久前夭折,姊姊排行第三,約大我幾歲,此外一位等待與二哥圓房的嫂嫂,還有一位本來為三男買的童養媳,名叫草俺(音)。她就是我未來的妻子。我一走進這個家庭,我就有了一位童養媳,可能分給我的田地,一隻牛。這在許多賣做養子的小孩,我可說是一位幸運兒。
我來的那一天,不知何故在我手掌的中心,有一紐扣大的圓環影子,可能是紐扣的印痕,或是帶水先生的傑作,養父認為吉祥,當養父看我手相的時候,似乎非常的重視這圓環,一再的用手指磨搓,看它是否會消退,為此特為我起名為「玉采」,而也因此特別看重我,愛護我。
稚齡幼弱的我,一向受著母親細心的呵護,母親不在的時候,也有外婆陪著我,而現在突然的離開了母親,離開了所有的親人,離開了一個無微不至的保護殼。呈現在眼前的陌生環境,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房屋,我如同一隻突然失去母親的小雞,那麼焦急,那麼慌張,那麼徬徨,我不知所措的東張西望,望著那些陌生人的面孔,望著那陌生的牆壁,那些陌生的面孔,和那牆壁沒有兩樣,找不到一絲的慰藉。我呆呆的坐著,直到天黑。頭一天夜晚,我孤孤單單的睡在堆滿農具、蕃薯的房間裡,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自己一個人單獨睡覺,漆黑不透一絲光線,已經夠我害怕,再湊上小貓、老鼠奔逐,老鼠的鬥齧,以及神出鬼沒的貓兒,尤其那一雙貓眼睛,兩點微微綠光,在黑暗中穿梭,忽隱忽現,好像山上的靈火,更是令我毛孔慄然,這簡直比母親說的聊齋故事裡鬼屋還恐怖,從此我再也不敢進這屋裡睡覺。
第二天我就度量環境,找個好棲身之處,大門右側,屋簷下有一石板凳,真是好所在,長長的石板條又白又光滑,白天是養母和鄰居們在這裡聊天做針線的地方,我想與其睡在那恐怖的鬼屋裡,還不如睡在這石板上,入夜我等待這片石板沒人坐的時候,就躺在這石板上假裝睡著,從此這塊石板,也就成了我每天的臥床,此地有狗為伴,有時還有月光為侶,雲霞為朋,有輕風吹拂,有蟲聲催眠,比起那漆黑的鬼屋熱鬧多多,當然這裡也不是盡善盡美,半夜突來的風雨,也就成落湯雞了。我記不得有多少夜晚,整個晒穀場只剩我一個人平躺在石板上,仰望穹蒼,凝視明月、星星、白雲,我沈迷那變幻無窮的雲彩,時而像老虎,時而像飛鳥,剎時又像神仙,忽然又變成鬼怪,千變萬化,而那數不盡的星星,數啊!數啊!直數到我進入夢鄉。 每當萬籟俱寂,明月高掛的時候,就不禁想起母親教我月光光的童謠。月光之下全是母親的形影,白雲深處盡是親人的面龐,我不知在這石板上留著多少眼淚。
第二天,我就開始跟隨養姊一起去放牛,她看的是一隻大牛,而我看的是小牛,養姊告訴我,這隻牛是你的,我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意思,我只曉得這是他們要我做的一份工作,養姊對我很好,她並沒有因為我是買來的而欺侮我,她教我許多放牛的要領,那裡有草,那裡有水,那裡可以栓牛休息,栓牛的方法,一根短短的木棒,插在地上,繩子打上一個簡單的活結,就可以栓住牛,以及那裡是我們家的田地,花生園等等;她告訴我牛喜歡吃花生葉、蕃薯葉,千萬不要讓牠吃了別人家的花生葉,那會挨罵的。起初都是跟著她,還有一位常和她一起放牛的姐姐,對我也非常好,叫我不要離開她們,日子久了,環境也漸漸熟悉,我就常單獨去放牛,我喜歡獨自個兒去放牛,雖然養姊會幫我,照顧我,但是我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比較自由,自在些,遼闊的田野,任憑我蹓躂,適於放牛的場地,多是水草豐盛的地方,或是山坡,或是水邊,牧童們總是選片草坪可坐,擇一處樹蔭乘涼,我則喜愛山坡視野開闊高處,特別是大墓院,較高也是最開朗的地方,把牛栓好,讓牠攸然自在的躺在草地上磨牙休息,消化牠胃中的食物,我則登高遠望,遠方的青山白雲,看那雲團,無窮無盡的變幻,也帶給我無窮無盡夢幻。看累了,看夠了,我就躺在墓院上,草地上睡個飽;肚子餓了拔一把花生吃個飽,福清盛產花生,遍地都是花生園,那將要成熟的花生,尤其嫩甜可口。我吃花生,牛吃葉子,我吃飽了,牛也吃夠了,牛吃飽了要睡覺,我也就倚靠在牛身上睡著了。什麼時候醒來,就什麼時候回家,誰也不會來吵我,打攪我,除了牛翻轉身體或站起來把我滑下摔落地上外,有時當我睡醒時才發現原來是養姊叫我回家吃飯了。
每顆花生仁都有小絲與殼相連,為什麼有這條線,阿,是的 ! 殼是他家。在福清,除了晚餐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共餐外,其餘早餐、午餐,全是各自用餐。大
家都有一手端兩隻碗的功夫,一碗裝蕃薯錢;一碗則是豆豉等鹹菜,或坐、或站、或邊走、邊吃、邊與鄰居朋友邊聊邊吃,隨你高興,我有沒有回家午餐,不會有人注意我,當然也不會有人關懷我。晚上這一餐,較為豐富,通常吃的是豆千(豆做的麵),以及用花生和豆做的包子等,稱之為好晏(好的晚餐),在門口晒殼場的小桌,全家一起共餐。我仍然是挾些愛吃的包子等,隨意到處可坐,實則養母以及嫂嫂她們也不常坐在桌上。雖然一起共餐,或許我和兩位哥哥他們年齡相差太多,幾乎陌生,他們名叫什麼,我也不曉的,另外一位陌生人,那就是未來的老婆「草俺」,也許是她比我小,而且女孩大多是跟女孩子一起玩,唯一的一次很多小孩在一起,有幾個較大的玩伴,把我和她一起推倒在稻草堆,拍手笑著說,為我和她「送做堆」,我不曉得「送做堆」是什麼意思,問姐姐才曉得是入洞房,在以前跟母親去看戲,聽母親講故事,也曾聽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榮耀,我不要送做堆、爛草堆,自此我就不愛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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