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二十一、父親何以趕走母親
這是行程的最後一段路,也是最好走的一段路,一路來我們都是抄小路走山路,只有這段路是沿著公路走,即將到達的喜悅,心情也就倍感輕鬆,二十多天來辛苦流亡的疲乏盡消,腳步也就輕鬆多了。
漫長而艱辛的旅途,想到即將見面的父親,我們一家即將團聚,我即將和別的小孩一樣,有自己的家,有父母的愛。從此將再不必寄食在親戚家裡,不用跟著外婆到孤老院吃那爛稀飯,再不會流浪街頭,躲在別人屋簷底下受那寒風的吹凍。我為想像中的安定生活,美滿家庭,而忘卻旅途的疲勞。但當對母親說出我美麗的幻想時,母親卻憂心忡忡,心事重重。
我們踏進父親的住處,也就是父親服務的處所—驛運站,正如母親所憂慮,父親不但沒有半點歡迎我們,而且當天就百般責備母親,首先罵母親不該賣掉女兒,再罵賣光財物,諸般責罵,使母親難以忍受。為的是賣掉了妹妹而不歡迎我們?母親養不活兩個孩子,外婆的孤老院的竹床,也睡不了一老兩少,而且我的生活費用大部分還是靠母親的勞力,父親平日若是多寄些錢,也不至於要賣妹妹。況且當福州光復後,抗戰勝利後,也盡可找人口販子設法贖回,母親不予爭辯。父親早於兩、三年前來江西,母親也聽說驛運站待遇很好,同樣是後方,何以不回馬尾,若回馬尾,也不至於賣妹妹。我在馬尾時,曾聽父親與同事聊天,長沙會戰,他事先準備一輛獨輪車,常得戰役,幾乎全軍犧牲,他攜帶印信及機要文件等,扮成車伕逃出,到軍委會報到,自此即已在驛運站工作。
次日一早因母親幫我洗臉又責備母親,兒女管教不好,這樣大的孩子,洗臉都洗不好,種種的責罵,迫著母親離去。父親甚至於說:「妳不離開他就離開。」母親生性倔強,從不受人隨便侮辱,對父親如此無理的責罵,百般挑剔,當眾給她侮辱,無法忍受。母親到此不到二、三天,即被迫離開,到那裡去,父親袛是託人帶母親去乘坐駛往南平的船。我們能逃出淪陷區,父親本該高興才是,竟然如此對待母親,如此的絕情,其中是否有何誤會,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留給我永遠解不開的迷,永遠無法釋懷的迷。
初冬的江西,武夷山已是白雪皚皚,母親身上僅有單薄的衣服,沒有旅費,沒帶乾糧,沒有人送行,默默的、黯然的離開,她幽怨的對父親說:孩子是你的,但望你善待他,孩子智慧不差,望你好好教育他。我送母親到門口,母親蹲下身來,緊握著我的手,理理我的衣衫,含淚叮嚀我,要我父聽的話,要努力讀書,我只是木然的,呆呆的目送母親離去。直到看不見母親的身影,我還呆望那巷道的盡頭。後來據母親說,父親只替她安排搭乘到南平的溪船,而且只給船主二天的伙食錢,因船在邵武多停留數天,她沒錢可付,幸蒙船家同情,就替船家縫製衣服,做為幾天伙食的代價。她到南平後,仍然承蒙鄰居高家介紹去做女傭人,高家的情誼實在令人感謝。更令人感佩的是她回南平不久,又因掛念外婆隻身在福州,年老缺錢,難以維生,曾又偷渡回福州一趟,帶錢及食物給外婆,當時只有從淪陷區逃出,鮮有進入者,若被日兵抓往,疑為間細,則必死無疑,母親之孝心,稱為孝女而愧。而她的勇敢,冒險精神,若生為男人,或受有高等教育,當有一番作為。
母親仍然對我關懷,他離去後一個多月,托人帶來一封信給我,並附帶寄了一些茶葉、鹹魚、線麵等禮物,分別送給站長伯父和父親,信中說:她離開當時,真想葬身閩江,讓閩江冬水載送她到南海,了卻這煩惱的人生;讓無情的流水,沖刷去她的記憶…但她不忍心,她放心不下外婆,外婆孤老無依,需要她照顧,她也放心不下我,母親的信,直是一字一淚,令我無法卒讀,我無法控制壓抑在我內心的感情,我把信掉還父親說:「我不看了,太悲傷了,再看下去我會哭。」我話未說完,就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起來。我從小個性也像母親一樣的倔強,也受母親「男兒不掉眼淚。」的鼓舞、教導,使我一向就不輕易哭。可是今天我卻痛痛快快的放聲大哭一場。或許我從小就常離開母親,對母親被趕走,雖感不平,雖感難捨,但很快也就平靜了,可是這封信卻激起我對母親難以分離的親情,讓我不由自已的痛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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