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二十八、母親相信我不是壞孩子
民國三十五年暑假,也是抗戰勝利的第二年,七叔的家眷搬回福州,父親也要我回福州,我回到家,母親首先對我說,父親告訴她,我是個不學好的壞孩子,勿對我有太大的寄望,但是她相信我不是壞孩子,要我爭氣自強。
回福州後的生活,幾乎又是從天堂掉進地獄裡,母親仍然在織布廠做工,食宿都在工廠,我只好寄食在黃七叔的哥哥六伯父家。開元路這個家,母親雖然搬來一年多,而我還是頭一次回來,這一座房子,據說以前是一位開當舖財主的庫房,前後共有三進,房屋的格局與一般住家不同,頭進大門進去是與大廳同寬的道,兩傍是六伯母用以堆柴,經過小天井,是大廳,廳的右側中段小門進去又是一間小客廳,小客廳前後各有一間臥房,分別住著七叔的嫂嫂五伯母及七叔的弟弟九叔,過了大廳則是廚房,廚房的右側是上二樓的樓梯,樓上住的是七叔和七叔的母親,因為她有一頭銀髮,大家都叫她白頭髮的阿婆,過了廚房,卻有一長條露天的走道,走道中段左側有一口水井,右側排列有三間房間,似乎是二房一廳設計,我們租住靠前面的二間一房一廳,臥房傍有小廚房,靠後面的一間則留做黃家的堆放雜物間。過了走道,是後棟,也有客廳及露天的天井,客廳的兩旁有二間臥房及小廚房,住的是七叔的哥哥六伯父一家人,黃六伯父家境較為貧寒,以賣木柴及替人搬家等苦力工作維生,他有一個女兒,三個男孩子,女兒年約十七、八歲,除了做家務事外,也幫著六伯送木柴或搬家等粗工;大兒子學鐘,因為五伯早逝無嗣,過繼給五伯母,跟九叔學做首飾的手藝,二個小的兒子尚在小學讀書。我是寄食在六伯母家,他們不只是生活節儉,而且極其缺乏衛生常識,一天三餐吃的都是糙米飯,早晚二餐的稀飯形同米湯,一點點鹹菜下飯,都還不算苦,最令我感到頭痛的是每天早上的稀飯,六伯母為了節省米,她認為煮飯時加一些剩飯,比較會出飯,煮出來的飯量比較多,所以她每餐都留下一點飯,加在下一餐飯中煮,福州地屬溫熱帶,再加上那裝飯用的是木桶又從未乾燥過,所以早上的稀飯都是壞的,一股發酸的味道,叫我聞了都想吐,起初一兩個月,早上我都餓著肚子去上學,後來迫於飢餓雖慢慢的習慣,勉強吃一點,但也從來沒有吃飽過,事實上這種和水一樣的稀飯,即使吃的再飽,個把鐘點,肚子也就餓了。因此中午在極度飢餓之下狼吞虎嚥的吃下二三碗又粗糙,又有榖子,砂粒的糙米飯,而慢也就沒飯,不到數月,我就得了胃病,起初只是每到飯前肚子餓時,就感到胸口疼痛,進食就不痛,以為是肚子餓,一直到後來讀初中時才曉得原來這就是胃痛。
在這大門裡頭,只有我不是黃家的子孩,或許是七叔和父親的情誼,或許是他們同情我們母子的遭遇,他們也都把我當作家人一樣的照顧我,尤其是阿婆更是把我當她的孫子看待,我在她心目中,我似乎也是七叔家中的一分子,是七叔的客人呢?她常說我和他們這一家人有親切的關係,她老人家最喜愛和孫子們閒聊,黃家兒孫雖不少,但和我年齡相若的孫子,只有小妹和六伯的兩個男孩,所以我也就時常跟著小妹到她房間聊天,她總是命我和小妹併肩而坐,有時大夥都擠上她的床舖,我就不敢貿然的也湊上一角,我終究不是她們的家人,她看出我的拘謹,從她平日言談,也非常同情母親的遭遇,多是慈祥的笑著叫我坐在小妹的身旁,有時小弟們會打趣的說,不行啊!男女授受不親,阿婆總是笑迷迷的說,一家人有什麼授受不親,自從我在大目溪認識小妹,從馬尾,到黃家,幾乎和她形影不離,和親兄妹沒有什麼不同,她也真像我的妹妹,我常想,假如她是我的妹妹該多好,以前我常欺負妹妹,自從妹妹賣掉後,我常常告訴自己,妹妹如果再回來,我絕不會再欺負她,可是妹妹不再回來了,我和妹妹也常窩在外婆的床上,將手放在外婆的火籠上,如今妹妹不知在天的那一方。
回福州後,我就進入私立佑民小學,讀六年級,璧人讀五年級,我們仍然是同學。這是一所為紀念抗日犧牲的烈士張佑民先生而創辦的一所小學,校長沈逑先生及部分老師是張烈士的同事,學校實際是由他的太太張俊玉老師主持,她是我們的音樂老師。校舍據說本是有名的妓女院,面積相當寬大,學校與校長的公館分別兩棟,學校兩層樓建築甚為精美,二樓是辦公室,及老師的宿舍,一樓是教室,尤其我們六年級教室的旁邊,還有一座六角亭,學生都把它當做擂台,學校進大門處就是張烈士紀念室,學校的設備也相當好,有相當大的操場,還有一小片林園,有各種球類,有音樂教室、有鋼琴,在福州市,小學備有鋼琴者不多。由於這是一所私立學校,收費較為昂貴,而學生之家庭環境似乎也都很好,與我最要好的兩位同學,葛英榕同學家是開旅社,魏自強同學,家中雖只有母親和妹妹,也僱有女傭。他母親也喜歡我,曾留我在她家過夜,和魏同學一起溫習功課,她還抱著妹妹,看我們登上椅子、桌子比劍,母親到家找我,告訴我,她曾經在他們家做過女傭,自此我不再去他們家,我不願讓他們知道我是女傭的孩子,幾位年紀稍大的女同學,似乎家庭都請有老師教她們音樂,畫畫等,他們個個都有很幸福的家庭,唯獨我不袛是貧窮,而且是破碎的家庭,無依無靠的,流浪著依附在別人的家庭裡,雖然我的環境是這樣的惡劣,可是我卻仍然無知,不曉的用功,母親不在家,讀不讀書,沒有人管,而且家裡沒有裝電燈,到了夜晚,走道前後兩端的門一關閉,我的房間就成了獨立的家屋,聽不到一點鄰居的聲音,看不到一絲鄰居的燈火,所以到了晚上我一個人就不敢在房間裡做功課,六伯家雖裝著電燈,但是也很少開燈,白天除了上學,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而放學後我卻都是在地上玩彈珠、玻璃珠度過,荒廢了可貴的少年時光。夜晚全是呆在九叔的客廳,看他做手工藝品。
在學校我仍然是頑皮、好動出風頭,教室前側的涼亭,是我們學生的擂台,我和魏同學,葛同學一直都是這擂台的擂台主,桌球台也是我們三位經常的占用,我們占用桌球台的方法很巧妙,我們約定使用輸方的球,當使用對方的球時,我們就用力的殺球,我們目的不在贏球,目的在敲破球,而使用我方的球時,我們則拿出我們特製的球,那是將接縫破的球,用樟腦油予以修補,再塗上一層厚厚的指甲油,這種略變了形的球,沒有人能打的慣,我們三個同學就靠這本事,讓別人知難而退,同學為此打架,我們這三個聯手,也從未輸過,況且我是學校糾察隊的隊長,低年級的同學,對我們也多讓步,我們三個自命為三大俠、三劍俠,依稀往事,少年不再,午夜夢醒,仍常回味而感慨。
我在學校,功課雖然平平,但是只要是母親在家,我也都自動的用功,而有一些好成績,地理課的繪畫地圖競賽,我得到全班第一,美術課因我畫的一張我心中的鐵殼艦,老師認為我有創意,被挑選代表學校參加小學生美術比賽,這些都是母親在家時候的作業,雖然比賽的題目是任意畫一個圓的及一個方的圖。我不瞭解題目的意義,也就不知道該畫些什麼,我喜歡桌球,我就畫了一個桌球飛越過球網上方,出場的時候,老師告訴我,這畫要注意的是投影與線條,這是我頭一次才聽到的名詞,也不知道其所以然,當然這比賽我也不可能得獎。但是老師仍然鼓勵我,說我的創意不錯,只是缺少這些美術基礎的教育,我不僅是缺少良好的教育與培養,我也缺少自動自發的努力精神,我的好成績全是不必花時間的功課。母親不在家,我就不自動的做功課,遺憾的是母親一個月也難得休息一兩天,假使不是破碎的家庭,假使母親天天都在家,或我許會有一些才華出眾的成績呢。遺憾的是我全是像彈珠一樣,在地上打滾,在馬路上滾大,荒廢了我少年好時光。
回福州不久,家裡接二連三的發生不幸事情,首先是外婆去世,算命先生說外婆五十九歲逃不過死劫,不幸言中,就在她過生日的第二天,到大姨媽家吃壽麵,而在大姨媽家去世。外婆沒有死在孤老院,可說是外婆死的有福氣,因為大姨媽有錢,雖然她不是外婆生的,但外婆死在她家裡,她不得不管,只好和母親一起安葬外婆,使外婆的喪事能順利的辦好,否則母親一人張羅,負擔,則外婆的喪事就難以想象,衹好任憑孤老院處理。
外婆是一個可憐的老人,由於母親和三姨的境遇不佳,以致外婆的晚年,一直是在寂寞,淒涼的孤老院度過她的殘年。自我回到福州,她曾經兩次從回家看我,當我看到外婆衰老憔悴的樣子,真叫我不敢相信,一年多不見的外婆,竟老的這個樣子。想想那孤老院裡,兩餐看不見米粒的稀飯,怎夠維持一個人的生命,雖然母親給她一些錢,也只夠她中午加餐,仍然不足以維持健康。外婆愛我殊深,儘管她孤苦如是,可是她每次回家,從沒忘記帶些我最喜歡吃的龍眼,這是我最後看到外婆。外婆是我童稚時,首先也是唯一留存在我印象中的親人,而此時我年幼無知,尚不能體會外婆的愛心,不知孝敬外婆,外婆去世了,永遠再看不見外婆,回想我去江西的清晨,我和妹妹坐在爐灶前,看外婆燒火煮飯,兒時跟著外婆去紡紗,晚上到孤老院睡那吱吱喳喳的竹床,早上兩個合吃一鍋孤老院發給的稀飯,那一鍋孤老院配發的稀飯,她自己一個人尚吃不飽,還要分一半給我吃,回想在往孤老院的那一條馬路上,每當夕陽殘照,拖著疲敝腳步的外婆,帶著極不願意跟她走的我,蹣跚的走向孤老院,那地面上長長的兩道人影,緩慢的向前移動,就如同孤老院一般孤單,我極不願跟她去擠那單人床,更吃不下那又稀又爛的稀飯,可是外婆又何嘗喜歡帶我去呢?看到母親悲傷的哭泣,不由得不叫我,感念外婆,外婆對不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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