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五、飢餓較炸彈更可怕
日本侵華戰爭,帶給中國人無從估計的災難,戰火瀰漫整個中國,幸而中國地大物博,廣土眾民,初期後方尚未直接波及,人民生活尚沒有太大影響,我們仍然過著相當安定的生活。母親愛看戲,我們偶而也還會光顧一下聞名的文藝戲院、三山劇社,有時也還結伴同行,大姨媽的女兒;我的表姐常是我們看戲的伙伴。
戰局一天比一天的緊張,戰前所謂中國的黃金十年,所締造,中國人所期待的安居樂業的美夢,終於在炸彈、砲聲中破滅。我們回到福州尚不久,平靜的福州也開始遭到日機轟炸,空襲警報,有時一日數驚,戰亂的時候,人命就不值錢,窮人的命更是不值錢,在福州並沒有防空洞等避難場所,空襲警報次數多時,只是一清早就帶著食物乾糧到郊外林蔭處躲避,起初我們也還到郊外親友家躲避,到了後來警報次數多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而且躲警報,還得準備乾糧與食物及零用錢,已經不是我們經濟所能負擔,祇是緊急警報時,用棉被遮蓋床上,人躲在床舖底下避避炸彈破片而已。這種簡單的防空避難方法,能有什麼效用,或許可以減少傷害,至少也給我們心理上有一些安全。
空襲對我們的生活尚少威脅,真正影響我們生活的卻是物價一天比一天高漲,錢也一天比一天不值錢,更嚴重的是,父親寄的錢則反而一次比一次減少,甚且很久不來信也沒寄錢。我們家無恆產,一點儲蓄抵不上物價的高漲,生活漸漸拮据,已經不是憑靠我們儘量節儉所能維持,我們搬離了文儒坊,租住較小的房子,再也沒有了「撲流螢,摺燈籠」趣事了。母親難以餵飽一家人,我們全家作女工來補貼家用,糊紙盒,火柴盒,粘貼錫箔等,全家大小從天亮做到天黑,少有休息,我和妹妹也幫著抹漿糊、穿繩子。這種枯燥無味的工作,對於六、七歲正是愛玩好動的孩子來說,真是難受。母親有時邊做邊說一些笑話、故事給我們解悶,可是,這些故事,我們多已聽過好幾遍,都早已聽厭聽膩了,我們兄妹實在做得不耐煩時,常不約而同的叫聲媽,母親總是愛憐的嘆口氣,讓我們休息一會,可是這短暫的休息,我們能玩些什麼,既沒有可玩的玩具,也沒有做遊戲的興緻,更缺少蹦蹦跳跳的活力,只是懶散的讓手得免去沾那粘糊糊討厭的漿糊,獲得暫時的清爽而已。可是這些收入都甚微小的工作也越來越難找,而物價則越來越貴,生活也越來越困難,母親開始逐漸賣她的金飾、傢具以及較為值錢的棉袍等衣物補貼家用,但是在戰爭時期,這些舊貨也不值錢,袛是短暫的應急而已。繼則外婆去織布工場紡紗,母親和三姨有時也去做零工,雖然生活是如此的艱困,我們雖然全家忙碌的工作,所得仍然不足以填飽我們的肚子。但是母親仍然沒有放鬆對我的教育,由於福州公立小學很少,而且離我們家又都相當遠,而私立小學或私塾的昂貴學費我們也負擔不起,況且不時的空襲警報母親也不放心我單獨去上學,母親仍然非常注重對我和妹妹的教育,經常買些紅字簿要我們描寫。恰好住家附近開辦一個短期的民眾識字班,母親也不放過這機會要我去讀,可是這識字班所招收的對象全是成年人,或十幾歲的大孩子,我是全班唯一的兒童,所教的課程與進度,也是以成年人做標準,因此我越讀越無興趣,常常不願上學、不去上學,為此而挨罵、挨打,總是不肯去,母親無論怎樣的迫我,甚至於母親氣的把書本都撕破,我依然無動於衷,就這樣挨打、挨罵,天天帶著眼淚,勉強的讀了一個多月,在這戰亂,窮人餵不飽肚子,識字班的學生越來越少而無疾而終,也結束了這個不受我喜歡的讀書機會。
我們家本來非富有,少數值錢的東西,早已賣光,而且此時除了金、銀等貴重物品外,其他衣物也都不值錢,賣掉床舖改用木板條架著,賣了母親的棉長袍改穿短襖…等,我們能賣的都是這些生活必需品,而所賣的錢也無幾,解決不了幾天的吃飯問題。即使勒緊肚皮從食物上去節省,白米飯改成糙米飯,再改食蕃薯或蕃薯千,(用蕃薯切成絲晒乾用以代米的雜糧)一天由三餐減為二餐,桌上的菜,幾乎天天一樣,夏天一碗空心菜,冬天一碗芥菜而已,偶而加一盤福州盛產也是最便宜的蟟仔(黑色的小蛤蜊),算是我們最豐盛的一餐了。而窮人的孩子特別會吃,一餐三碗蕃薯還填不飽肚子,有時我們連蕃薯也買不起,米糠、豆渣、麥皮、芋頭上方的莖等,那些本來都是餵豬用的飼料,也就成了我們的糧食,外婆用這些雜糧,或蒸成餅,或熟成粥,米糠豆渣餅或麥皮豆渣餅,雖難吃,尚可勉強吃下,而米糠粥、麥皮粥,原本就是和漿糊差不多,再加上一種說不出的發霉怪味,我每吃必吐,外婆總是強迫我吃,她說吃慣了就好了,總不能一直餓著肚子,會餓死人的,我始終吃不慣,母親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買一塊光餅讓我充飢,一餐三碗飯也填不飽的肚子,一塊餅抵不上兩湯匙飯,何補於事,常常餓的我頭暈目眩,手腳發軟,可是我的嘴,總是那麼不聽話,就是嚥不下這種粘糊糊的飼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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