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0日 星期四

海峽對岸的母親: 八、自力謀生困難重重


八、自力謀生困難重重

    這個打擊,實在太嚴重,我不僅是失學而且又失業了。為了謀求自力更生,我計畫自己做沖洗相片的生意,雖然我向同學魏道謀借了一百五十元做資本,他很慷慨的答應,並對我說不必急於還他,有賺錢再還,他和他弟弟道華是我初上建中時的同班同學,他現在已經是高中三年,他也是非常有才華、有成就的青年,而且兄弟合作無間。兄弟兩人由宗親帶來臺灣,進入鐵路局技工養成所讀三年,以技工任用, 並取得初中畢業學歷。高中畢業後,道華考上臺北工專並辭鐵路局工作,由其兄補助他生活費用,工專畢業隨即考上公路局並泒赴越南協建公路。道謀則應徵中國廣播公司國樂隊,由於他對洞蕭原有基礎,迅即更上一層樓,洞簫、古箏均有成就,公餘並研究古箏製作,研發一台獨一無二的鋸木機,能把木頭依古箏面板的弧度切成薄片。他弟弟迅即辭掉公路局工程師職務,成立中華古箏公司,是當時中國品牌最佳的古箏,行銷世界各國,其最好的古箏,售價與鋼琴相等,這也是戰亂年代,苦其心志的成功青年。
    這一百五十元是我寄託以為自吃其力的謀生資本,買一盒印相紙,一瓶藥水,一片貼照片用的玻璃匡,另自己克難做了一台印相機,簡陋的設備,半知不解的手藝,我連一二○、一三五底片如何沖洗都未見過,第一捲收來的一三五底片,就被我沖的曝光,幾乎要賠錢,我寄望師兄給我技術支援指導,可是我連做夢也沒有想到,世事變化的是如此突然,他告訴我說他和他的表叔都已離開原店,而到另一家照相館工作,從此也就失去連繫。
    我自己油漆二塊招牌板,分別掛在李叔公的所開的西服店及父親辦公處鄰近的雜貨店,托他們代收。我也希望能以相片著色賺錢,雖然我的著色技術已在水準以上,無奈照相館都不熟悉,缺人僱用。只好向西門町(衡陽路)販賣明星照片的攤販,購買明星照片著色售賣,並先著色兩張十二吋照片,分別掛在兩處,此類照片多為翻板之小照片,原來色調就不好,而且相片越小越難著色,所費工夫甚大,可是售價甚低,且買者不多,著好色後一兩個月賣不出去的很多,此路也行不通。
    這個工作一開始我就不敢存有很大的希望,但結果卻是給我很大失望。沒有生意,也沒有錢買全感光紙,感光紙號不齊全,無法按底片配用感光紙,且藥水也無錢更新,洗出的照片,效果太差,更影響生意,而李叔公或因工作忙,也沒有時間替我代收。雖然生意不好,但花費的時間卻不少,每天都要到李叔公店去一趟,看有無收洗相片,既去也不好馬上就走,有時也要幫他們做些事,有時和他們閒談一會,而替我收洗相片兩位學徒,我也不得不和他們閒聊以攀交情。沖洗相片工作實在無法維持,只好於本錢收回分次還給道謀同學後,就此結束,每次還錢,他總是對我說,何必如此認真急迫,讓我感受患難的珍貴友誼。
    四十年暑假我向建中補校申請復學,不幸又巧遇學校停招新生,我請求比照留級生隨班附讀亦被拒,至此可說無路可走,既失學,又失業,想去補習,又不敢向父親要錢,我一直尋求讀書的機會,都是到處碰壁。陸軍官校,國防醫學院,因缺高中畢業文憑,不能報考,同等學歷也要高中二年肄業證明,大陸來台學生得以證件遺失為由報考,但也必須二位上校作保證明,我都無法獲得這些證明,至於空軍官校雖不重視文憑,而我的體格又無法通過。在無可奈何之下,只有靠自修,我把范氏大代數每一習題都演算與書上所附的答案無誤,當時書坊皆無出版解答之類參考書,自修甚為困難,有時一個題目有數種計算方法,或有幾個不同答案,因而我計算結果,若與書上答案不同,我往往費時一兩天才獲得解答。而英文更難無師自通,武昌街城皇廟內所設立萬國道德會補習班,學費較便宜,我就在該班補習英文,並傍聽國文,老師講授孟子,讓我對儒家以仁治天下的思想更加領悟。
    所幸這一段時間,父親雖然沒有迫我去工作,去葉伯父家,但伙食團自助餐較貴,父親為減輕他的負擔,要我自己燒飯,我一個人吃飯很簡單,可是午餐,父親也一起用膳,就麻煩多了。父親對飲食很講究口味,他自己會燒一手好菜,而我對煮菜則一竅不通,不曉得做菜,也就不會買菜,我每天從沅陵街市場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這頭,來回不知要走幾趟,東問西問,總不知該買什麼菜,由於牛肉較豬肉便宜,而父親也愛吃牛肉,賣牛肉的老公公知道我最後不是四兩抄牛肉,就是牛雜碎,往往把較好的雜碎留下賣我。好的魚買不起,雜魚父親不吃,經常只有買些沙魚,九母魚,小赤丹等,當時大沙魚很少見,小沙魚,價格便宜,且父親也喜歡吃,但最難處理,先要用開水燙脫皮上的沙,卻不能弄破皮,而後再剖肚洗淨。而煮飯,燒菜我們都沒有自備爐灶炊具,都要借大廚房的炊具,須等伙食團的飯菜都煮好後才能去煮。好在此時在廚房燒菜的兩位廚師,全是同鄉,其中一位是與我同船來台陳哥哥的舅父,他也是祖母結拜姊妹的兒子,所以煮菜大都請他幫忙,而父親給我的錢也只夠買些魚肉葷菜,素菜及配料則全是寶舅供應,當然經常如此,不只是我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而他也感到厭煩,煩他煮菜,要等他有空,看他臉色,他高興時,很快替我煮,就多煮一些,不高興時或忙碌時,就會大聲的吼我幾句:「為什麼不等有空時來?」在他似乎把我當做他外甥一樣的晚輩看待,但在我的感受卻是多麼的難為情。雖然我極不願意麻煩寶舅,但想到父親收入有限,還得負擔我的生活,我也只好厚著臉皮,經常向寶舅揩油些青菜及配料,當然大廚房也不在乎這些,當時青菜也很便宜,不過最麻煩的,還是拜託他煮,中餐因有父親在,不得已只好麻煩他,晚飯我則從不麻煩他。我自已買小爐放在房間走廊傍,熟稀飯。
    四十一年的夏天,我參加台北市立公立高中一年新生聯考落榜,私立學校學費昂貴,而且又無法半工半讀,只好再向建中夜補校申請復學。重讀高中一年,希望能半工半讀,自食其力。隔此兩年,學校環境與前大不相同,以前同學多係大陸來台失學青年,年齡與我相若,而今班上同學全是應屆考不上日間部的初中畢業生,只有我是失學又失業的落拓年歲最大的老大哥。他們的天真活潑和我之沉默寡歡,留級重讀老大悲傷,適成對比,原同班同學已是高三畢業班,我實在有些讀不下去之自卑與慚愧。
    當第三月考時,父親拿一份臺灣省警察學校監嶽官專修班招生簡章給我,受訓一年半後,以正式公務員任用,問我有無興趣,並說已有三位同仁報考,其中一位是父親警衛室的警員,另二位是行政專修班的專科畢業的職員,學歷、程度都比我好。以當時的環境,只要有飯吃,有讀書機會,什麼學校,學些什麼,我已無所選擇,我已無庸考慮,何況以我的程度與學歷,可否報考就有問題,錄取的機會也甚為微小。幸好萬國道德會國英數補習班幫助開具高中三年補習證明,以同等學歷姑且試之,居然通過。第二關體重要五十公斤,而我只有四十八公斤,當天我猛灌水,脹飽肚子,可是站上體重計,還差一點,我用腳尖盡力下壓,還是差一點,幸而主考官醫務室主任聽出我的口音和他同鄉,說好了、好了,下來吧,通過了。後來我們聊起往事,他說我當時尚差半公斤,我回應他,你不也太認真了,大家都笑了。第三關筆試,出乎我意外的竟然考上,而且只有我考上。經過一年半的教育,再接受一年預備軍官的訓練,取得公務員的資格,我終於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
    我能僥倖考上,不僅是父親的同事們視為奇蹟,因為那三位同仁顯然程度比我高的太多,受訓的同學也都認為不可思議,報考人數近兩千人,錄取一百名,其中扣除警光球隊、在校區隊長,以及國軍將官殉職子弟等保送名額外,實際錄取僅約七十名,他們全是知名高中畢業以上的學歷,甚且有大專畢業者,在如此難度的競爭之下,我只是初中二年的程度,居然能夠考取,豈非天助。實則我能考上,也並非全靠運氣,由於各科是平均計算,史地一科我在五福閣樓時,對於歷朝盛衰興亡道理,兵家必爭之地,以及清末的不平等條約,多有閱讀。高中數學也自修大致完成,雖然英文、理化較差,但國文一科真正是碰上好運,作文題目「監嶽為何要改良」,洽好我閱讀過法國流亡島一書,敘述對重刑犯的自治教化方式,乃據以論述。相對當時流亡來臺的大專學生,其於高中課本,多已忘記,落取自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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