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母親三次回鄉，落葉歸根
民國83年(1994)4月7日清明節，又是一日令我神傷的清明節，距母親81年(1992)5月22 日返臺約兩年，母親終用輪椅推上回鄉的飛機，在機場，我親自推送母親到機艙門口，由空中小姐接進機內，母親每次往返都是跟陳先生，可是這次在往中正機場的途中，一路上母親一再的問我，問妻是否跟她一起回鄉，她多麼盼望她的兒子媳婦，甚至孫子陪她一起回鄉，這樣一家和樂的回鄉畫面，我們只有在夢裡祈求，她忘了，這海峽，隔開了兩個中國，這海搭起了我們母子之間的一道牆，搭起了祖孫之間的一道牆，這牆不知那年那月才能拆除。當我回答她，只有她個人跟隨陳先回鄉時，她垂頭喪氣的說，你們既不回去，叫她一人回去做什麼？回鄉誰來照顧她，她與往常一樣，對她說過的話，早已忘記了，她在上飛機的前一天晚上，還在抱怨說，她從做仔起，來到這裡最悲慘，最受罪，最寂寞，最孤單，她要回鄉，可是現在她忘了，現在她腦子裡想的是她回鄉就要離開她的兒子，離別四十年，難得重逢，難得團圓，她捨不得離開，她為了天天能見到她的兒子，她寧願關在那不見天、不見日的小套房裡。我實在不忍心讓母親回去，我怎麼能狠心讓她回去？我太自私，我太不孝，我是為了免於替她抹糞抹尿嗎？我只有咬緊牙關，噙著眼淚，送母親上了飛機。
我送母親上了飛機，我站在走廊直看到飛機起飛，目送機影消失，我仍呆呆的仰望著天空，睛朗的台北天空，藍天白雲，母親啊! 您何日再回來，我明知這機會不多了，這機會是不可能再來了，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是那麼遙遠、那麼遙遠。直到妻叫我。這是母親第三次回鄉，也是她最後一次回鄉，我心知肚明，這是她最後一次回鄉，也可能是永別了。無奈、無可奈何，多少無奈?多少傷心事?只有長嘆我辜負了母親的教養，只有嘆息我們生於戰亂。
母親回鄉初期比我想像的更好，母親的身體，從照片以及往返家鄉去看她的人都說不錯，使我安慰不少，我想天若能讓母親多活幾年，我退休後可以回家鄉奉侍她，以母親的身體狀況並非不可能。
母親回到家鄉，住在我們自己買的新房子，並略加裝潢，兩房一廳，母親與堂弟夫婦住一房，母親臥室也頗寬大，床舖之外尚擺有桌子，長沙發，室外有陽台，母親打開房間的側門就可以坐在陽台裡，曬太陽乘涼，居住的環境不僅比在台灣的套房好，比我們住家還好。起初僱用堂弟的岳母來照顧母親，但是母親對岳母卻有心理上的排拒，又是岳母，在台灣她和岳母發生許多不愉快，回福州又是堂弟的岳母，她心中甚為不悅，據說她第一天頭一次見到堂弟的岳母，她就向堂弟提出抗議，說這是我買的房子，不歡迎岳母住，後來大家辯稱這是堂弟和我合買的房屋，各有一半，母親不得巳只好接受，岳母替她洗澡，洗衣服，洗碩髮，她都不肯接受，為此只好改僱堂弟婦的妹妹來照顧母親，也照顧堂弟的女兒，堂弟及弟婦上班，甫出生的女兒由姨妹照顧，事實上照顧母親也很單純，只要不生病飲食起居並沒有什麼麻煩。可是遺憾的是一年多後，小姨結婚離開。就不再顧人，雖然僱人薪資照寄，可是堂弟總是推說僱不到人，由弟婦自己照顧，弟婦每天上午上半天班，只有下午在家，還得料理家務，照顧她自己的女兒，對母親的照顧就欠週到了。不久母親就中風，電話中我請堂弟送醫院住院治療，僱請護士照顧，但是堂弟以家鄉醫院必須經門診檢查，需時約兩天始克辦理住院，這兩天必須由家屬自行照顧，祗好在家請開業醫生到家治療，所幸母親祗是輕微中風，經數日治療後尚無大礙。母親病後，我更加託請回鄉的朋友去探望母親，並寄回血壓機等保健，預防的物品，可是帶回的信息，全都叫我憂心，母親未病前，都是表示，想再回台灣，朋友也都告訴她，只要她身體好，你的兒子一定會接你回台灣，可是病後，她不再表示要回台灣了。她已不再希望回台灣了，而且發現她的衣服發臭，可知她久未洗澡，久未換洗衣服，她對生命更加絕望了。接連著她再度中風，癱瘓臥床，只靠搥打床舖，呼喊茶水，尤其上午弟婦也上班，搥床也無人回應，我雖一再的催請堂弟送她住院，或僱人照顧她，但是堂弟仍然說僱不到人，有困難，無法照辦，遠隔海的另一岸，祇有無奈與感嘆。母親體質不錯，祇要再多活兩年，我與妻就能夠親自奉侍她，安亨餘年，甚且我原想退休後，回鄉定居做點小生意，或許還可以做些我青、少年代夢想的事業，遺憾的是，我未盡奉侍母親之責，讓我無顏見家鄉的親友，愧對這一片生我、育我的土地。
母親終於無法享受這太平盛世的「養生送死而無憾」而於民國八六年(1997)元旦、農曆十一月二十二日辭世了，距母親生於民國五年(1916)農曆十一月二十二日，亨年八十二歲。
母親的喪事，我仍然無法回鄉，只好託請堂弟盡可能辦好喪葬事宜，讓母親能心安。回想母親在未來臺之前，對她身後之事，早有準備，壽板、白布等等都已周全齊備，來台之後，全被拋棄。母親既已來臺，不該又送回家鄉病故，除了讓我後悔、哀痛之外，也讓我感到慚愧，我更無顏為母親舉辦追思祭奠儀式，僅僅自已家人在佛寺為母親做誦經法會，及參加農禪寺舉辦團體的超度法會，祈求神明超度母親早登西天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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