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四、劫後姨母與妹妹生死不明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四、劫後姨母與妹妹生死不明
    歸途青山綠水,依稀尚能記憶,狹窄的山間小徑,陽光穿不透的樹林,黃土小路,不再看見可怕可恨的日本兵。走過從前的路,人生聚散原是無常,我們母子滿懷愉悅回到家門,但門庭依舊,人事全非,膏藥旗侵略佔領福州的劫難後,我能得幸返回家園,能與母親團聚,是多麼讓人慶幸的幸運兒。劫後餘生,回到故園再看不見三姨和妹妹,永遠、永遠,再看不見她們了。那滿口時而英文,時而日文的老公公,也活活的餓死了。我們也搬離了阿婆的房子,那痛愛我的阿婆也不見了。直是國破山河在,盡是傷心人,親故半為鬼,相逢也唏噓。
    最令我難忘的是,外婆從福清回福州途中,不幸在旅社二樓跌下,頭部撞到石磨,重傷無法行走,母親連夜背著外婆趕回福州治療,途經五虎山據說老虎甚多,行旅視為畏途,況且夜間更罕絕人跡,而母親救母心切,以誠摯孝心,及時趕到福州救治,外婆幸未殞命,仍在孤老院休養,鄰里對母親孝行,皆感敬佩,傳為美談。母親一生行為,於此亦可概見。而妹妹則在此次戰亂中,婆家也送還母親,在這淪陷區的死城,母親無力養活一老一幼,妹妹又賣了,不知被輾轉賣到何方,從此下落不明,生死不卜。三姨也在改嫁福清後,不久即因無法忍受農家耕稼之苦,據悉含怨病逝異鄉。我們一家五口,失去二人,看看以前三姨留下的玩具,我和妹妹共看的連環圖畫,睹物思人,怎不令我感慨,怎不令人感傷,在我幼稚的童年,就飽嘗了國破家亡,生離死別之痛,而更痛恨日本侵略我們,更增強我長大後要打倒日本的志氣。
    我很幸運的重回家門,重返日夜盼望的母親懷裡,這在許許多多被賣的羔羊中,該是極少的幸運兒,大家都為我而慶幸,外婆雖然傷後身體尚未完全康復,也特別從孤老院趕回來看我,好心的鄰居伯母,還特意請我到她的點心店,吃一碗福州特有的點心鼎邊糊,一塊芋粿。 戰爭使人親離子散,看到散而復聚,也都同感喜悅,這一碗點心,給我們母子的感受,不祇是美味,而是人間的溫馨情誼。熱心的鄰居們也介紹我們很多治癬的偏方。母親也擔心九癬會成癩的說詞,癩在福州就是麻瘋,是可怕無藥可治的絕症,據說此病有遺傳性,而且在我們家族裡,聽說祖父的哥哥曾是麻瘋病而死,更使得母親擔憂,更急於為我治療。我們因癬而得福,因癬才能贖回,癬解救了我們,可是這個福,會否又變成禍呢,假如變癩成真,那將是更可怕的悲劇。但由於福州新光復,百業仍然蕭條,母親一時還找不到工作,也沒錢到醫院或找醫生醫治,只好用些土方治療,用荸薺或大蒜磨刀鏽等簡單的而不用花錢的偏方敷塗,我們只有寄望於奇蹟出現,這樣嚴重的病能靠如此簡單的偏方治好嗎?希望上天的憫卹,能逃過這病魔,所幸終於也奇蹟似的很快就見效。幸而我的頭癬並沒有如福清人想像的那麼嚴重,很快的完全治好,其中道理,可能是由於我在福清時常趴在草地上或牛的身上取暖,潮溼骯髒所致,回到福州,致病的根源已除,病忽然而癒,自是原因之一,但母親仍然感謝神明保佑,而帶我到佛寺拜謝。我順利歸來,母親隨即去信告知父親,父親雖然也寄回頭癬藥,惟對母親賣妹妹甚不諒解,父親何以不多寄些錢,讓母親贖回妹妹。
    我的頭癬痊癒,讓母親鬆了一口氣,也就放心的去工作,母親仍然去做女傭,吃住都在東家,我仍然跟隨外婆。白天外婆到織布廠紡紗,我就整天在馬路流浪,過著馬路小天使的生活,踢毽子、玩五子棋、跳房子,沒玩伴時,就坐在屋簷下幻想,做我甜蜜的夢,睏了也就躺在台階下睡著,任憑風吹雨打,有時直到外婆收工才發現我全身都淋溼了,也只好溼著衣衫跟著外婆回孤老院。
    我們早晚兩餐吃的是外婆向孤老院領來的稀飯,稀的看不到米粒,爛的分不清是米抑是湯,只有中午和外婆一起在工廠附近飯攤上吃飽一餐白米飯,原來在福清吃的又胖又結實的我,又慢慢的消瘦下來,回到家裡重溫不了幾天有媽孩子的幸福生活,仍然又成為流落街頭的野孩子。我還真懷念在福清時候的生活,田園裡有的是好玩的小動物,青蛙、蚱蜢、布田客、天牛、金龜蟲,有吃不完的花生、蕃薯,生吃、火烤隨心所欲。山野田間、海闊天空,任憑蹓躂,自由自在。比起現在,放眼週遭,擁擠的織布工場,狹窄的孤老院,冷冷清清的幾條馬路,所有的人家也都重門深鎖,真是回首故鄉多寂寞。
    孩子一天比一天清瘦,令媽媽心酸;而我成天在馬路邊瞎玩瞎混也叫母親擔心。母親關懷我的生活、關心我的健康,更關心我的教育,母親一直刻苦謀求我安定的生活,也一直設法讓我有受教育的機會。母親謀求在家裡做女工,而暫時送我跟一位塾師求學,塾師是有錢人家聘請在家裡教館的,以教東家孩子為主,額外兼收幾個學生賺點外快。他是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他的規矩很多,第一天上學先行一個隆重的拜師禮,先跪拜孔聖,而後跪拜老師,而後再由母親很恭敬的送上紅包(學費),似乎也叫做束修。他每天教我一篇尺牘,雖然只是不滿百字的短文,卻全是文言,幾乎全是不認識的字,而且老師只讀兩遍,也不加解釋,頭一天教的是寄給父母親的信,才讀小學一年的我,應是啟蒙的時候,那會瞭解這艱深的文辭,而且讀這些書信文章原是索然無趣,除了多認識幾個字外,全不知所以然。以我的年齡應無需要,第一天教的是寄給父母的信,「父母親大人,尊前,膝下,敬稟者--」什麼叫做「尊前」、「膝下」、「敬稟者」,全不暸解,讀了約一個月,由於母親在家做女工的收入
無法維持我們母子生活,她只好再去做女佣人,而我也只好再跟外婆到孤老院,仍然過著流浪兒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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