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來臺的第一餐罵炒飯
我踏進了父親辦公處所,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來基隆探望我的陳先生,見到父親正如我所想像的難免一陣責罵,罵我何以不事先告訴他,雖然同事陳先生在傍勸他,他仍然是氣呼呼的罵個不休,再從我罵到母親,最後仍免不了和已往一樣:「你們母子的脾氣完全一樣」,做為他的收場白。我不知道母親那一點不好,值得他如此痛恨,難道我像母親就不對嗎?我若能長期跟你,受你的教導,不就像你。遺憾的是,我們父子相處是那麼短促,可是某些事我也像你啊。
家鄉失守,我得以幸運逃來,父子相聚,他該高興才是,他不但沒有一點慶幸的表情,更是沒有半點歡迎我來的態度。我真後悔,我實在不該來。
蛋炒飯是我來台的第一餐,香噴噴的,本來是我最喜歡吃,餓了一天,更加可口,但是這種受氣,挨罵的飯,缺少溫暖與愛心的飯,吃起來實在乏味,哽塞難以下咽,可也不敢不吃,不吃又怕挨罵,這一頓飯,就這樣一口一口含著淚水硬吞下去,這蛋炒飯,無寧是罵炒飯,是淚炒飯。
飯後父親說他沒有地方住,借住在朋友家,而安置我住在辦公大樓後面單身值勤宿舍,這大約四席半大的房間,裡面擺著兩張單人床,中間一條僅容兩人擦身而過的走道,其中一張是父親中午休息用的,另一張是一位蔡警員睡的,此外兩床中間靠窗有一張小桌子和二張木製的靠背椅。父親的床上,除了一條舊被單和枕頭外別無一物,。父親走了,也解除了我的恐懼,但我心中仍是忐忑不安,我已經意識到父親對我並無親情,祇是我性類母親,不學好的壞孩子。我未來的命運可能也不太樂觀,由於一路上的勞累,我也沒有精神去思慮這許多,我疲乏的一直睡到第二天父親來上班才起來。
第二天,父親早上就告訴我,因我來台以致他負債累累,他說福州淪陷前曾寄美金三元回家,而這次旅費又用去美金七元,他仍然和以往信中所寫的說他在此睡的是辦公桌,吃的是伙食團,對我的生活他無力照顧,他問我的興趣及願意學那些手藝?我還有什麼可說,我來台的目的是讀書,他應該很清楚,做學徒我何必遠離痛愛我的母親呢?但是父親的決定,讓我別無選擇,我一向懾於他的威嚴,我不敢說我不願當學徒,不願做事的話。
從陳哥舅父處取回行李,大部分的衣服都已掉光,連換洗的內衣褲都掉光,其中母親給我新買的天鵝牌棉毛衫、香港衫,學生服等,都是母親辛勞克苦節省下來的血汗錢已甚心痛,回來仍免不了挨罵,責我不該偷渡來台,為什麼不事先寫信告訴他,責我母子做事都是一樣莽撞,仍然照例從我罵到母親,再從母親罵到我。我對父親的責罵雖然早已麻木,但是當我眼睛觸及我那裝行李的舊木箱,那僅存的幾本初中課本一只未完成的電動機線圈,這只父親拋棄的木箱,箱裡的衣服雖然都已掉失,但是掉不了母親的愛心,以及餘下的是我未完成的學業。我就像這只他已經掉棄的木箱,但是卻摔不掉,意外的又回來了。這種滋味分不出是悲痛抑是氣憤,流不出眼淚,嘆不出口氣,在我腦際裡唯一的知覺是早日離開,不要吃這挨氣的飯。
來台的第一個星期日早上,父親先帶我去理髮而後到葉伯父家,父親也就是住在這裡,我在馬尾曾經見過,他和父親是陸戰隊的同事。葉伯父兒女甚多,大女兒大我約二、三歲,已經讀高中,三個男孩都比我小,大弟已讀小學,二弟、三弟尚未就學,另外二個才出生雙胞胎小妹。父親給我幾件舊的衣服,一雙舊的白布鞋,要我洗淨,這就是來台父親給我的新衣,但我卻不知如何洗法,我從沒有洗過衣服,母親從不會叫我洗衣服,在馬尾,我也只洗過襪子、手帕,而這些發黃的白內衣褲及白布鞋,尤其是白布鞋,我從未穿過白布鞋,怎麼洗法我拿在手上發呆。伯母及大姐似乎已看出我什麼也不會,教我如何的把衣服打好肥皂後在洗衣板上搓揉,以及白布鞋怎樣刷乾淨後再上白粉。從此之後,我不袛是要洗自己的衣服,還要洗父親的衣服,父親的衣服,要洗的很乾淨,要漿的很挺,要燙的很平整,漿衣服用的粉漿濃稠度,熨斗加炭起火以及熱度,燙衣服要如何噴水,這些技巧,好在有伯母的指導,一學就會,可是衣服要燙的非常平整卻不是那麼容易做到。
我每天在父親到達辦公廳後,就到葉家去,直到晚餐後才回到辦公廳,早上八點多,我穿過新公園經信義路走到葉家約半小時,吃過伯母替我保溫在煤球爐的稀飯,隨即洗我和父親的衣服。父親要我到葉家來,固然是因為辦公廳伙食團的餐費較貴,另一方面也是要我來幫葉家做一些抹玻璃窗,擦榻榻米,掃水溝等雜事,也許是為我做就業的準備,也幫忙照顧兩個小妹妹,我也常到合作社排隊買配給米,伯父的配給煙,父親用的配給酒,一直忙到吃過晚飯回家。雖然我每天忙著許多工作,但是有時仍不免挨罵,父親一向非常注重儀容,替他熨的衣服不夠平整,皮鞋擦的不夠亮,甚至於對我拿抹布的手勢,他也都不滿意,在他認為像我這樣大的孩子,連抹桌子都不會,實在慣壞了,太笨了,比我小的大弟,卻會做的很好,相較之下,他們實在比我乖而聰明,父親甚喜愛他們的孩子,與他們有說有笑,其親切勝過他們父母,而對我則聲色俱厲,幾天難得說一句話,既沒有過去可談,也沒有現在可以商量。我們父子之間似乎始終有一道牆,一個解不開的結。我在他心目中,似乎像是摔不掉的尾巴,留之無用,棄之又捨不得。
理髮後的第二天他叫一位同鄉,介紹我到火車站附近閩台監察署做工友,惟因我年齡太小未被錄用。回來父親又責備我為何不把年歲說大些,我依照入境証的年齡,事前連介紹人也沒料到會因年齡太小而未被錄用。我一個多月來旅途悃倦,即使不需休息,而對台北街道僅僅認得一條館前路,也該讓我多幾天熟悉的時間,父親難道確實窮的連幾天也養不活我嗎?對比之下更使我感念母親那樣難苦的撫育我。
我每天早去晚歸,與葉家左鄰右舍漸漸熟悉,他們常在排隊買配給品的時候,告訴我許多父親與葉家的事,父親拿錢幫助葉家,以及經常買東西給他們孩子,也因此我更對父親薄我厚彼的作法不能釋懷,益增添父子間之隔閡,當然我也瞭解,父親已經不像在馬尾時那麼有錢,公務員收入有限,父親自己開銷也不少,住在朋友家,總要幫助別人一點,何況父親甚喜愛他們的孩子,這些零用錢自不能吝嗇,而且父親愛喝酒,喝酒要酒菜,他每天下班必先到東門市場買下酒的菜,而後到葉家自已熟,他個人獨酌,他必須住在葉家才方便。但是我始終不理解,父親何以不愛惜自己的家庭,卻寧可寄人籬下分享別人的家庭溫暖,這樣的作為,實也已傷害了葉家,所謂人言可畏。難道僅僅為了母親賣掉妹妹造成的結果?戰爭帶給我們這一家的禍害,不只是國破,更且是家亡。
來台頭一年除夕,我在葉家吃年夜飯,豐盛的菜肴,和我們家實有天壤之別,他們一家天倫之樂,更令我羨慕,也更令我思念母親。飯後我步著昏黑的夜色回家,穿過新公園,冷冷清清,不見人影,舉首穹蒼雖沒有令人思鄉的明月,卻有無限的親思,尤以母親尚不知我是否平安到達,她將是如何的為我耽心呢!母親現在平安嗎?唉!兩地懸念。誰能為我寄一行平安信呢?想著、想著,不禁淚流滿面。好好的哭吧!放懷的哭吧!可是我哭不出來,我悶悶的坐在新公園直至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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