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六、牧豬童像是戲中的三花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六、牧豬童像是戲中的三花

    在祖母家食宿雖較為安定,但因附近缺公立學校,仍然無法解決我的讀書問題,而且祖母體弱多病,難於照顧我,不久我就寄養在姑媽家,姑媽家住在福州市立鼓樓中心國民小學操場後面的斜坡上,從姑媽家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看到小學的圍牆。母親希望我可以就近上小學讀書,而且表姐可以教我,但事多與願違,仍然沒有達到母親的願望。
    姑丈家雖然在福州市鬧區,可是座落在一個小山坡上,孤孤單單的一棟,至少也有一兩百年以上歷史的舊房子,破舊不堪,大門眉上掛著一方「進士」匾額,可以看出這是祖先留下一點餘蔭的破落戶,姑爹()姓祝,家本甚為富有,祖先遺留給他一棟古老的大房屋,房子分有前後兩落,前落似乎有小院子,姑爹用做廚房及養豬,前廳頗大,左右各有一房,後落更大,是他哥哥在住,這一道門,從未開過,另有門進出。姑丈因不事生產,致家道中落。在他屋前一大片斜坡有一條小路,路的中段右側,有一水井,袛有左側有幾家住戶,斜坡右側,種植龍眼、枇杷、文旦等果樹。戰爭開始,僅靠養豬種菜做為副業外,家裡生活全靠姑媽。
    姑媽從小就送給祝家做童養媳,未受教育,但由於姑媽自己的努力,卻也認識不少字,姑媽聰穎有智慧,善於交際,愛好唱戲,在家於晚餐後,必到斜坡側鄰居家唱戲,也都帶我去,她似乎滿疼愛我,或許因為我是她娘家惟一的孫子。她最愛唱「反皇城」,似乎是宋朝功臣鄭恩媽對宋太祖哭訴的曲,她唱戲而且有表情,會流眼淚,後來她曾與福州最有名氣的呎唱「小龍鳳」夫婦結為誼姊妹。她還跟一位表舅學會鑲牙技術而和表舅合夥做鑲牙生意,並無開店,實是江湖郎中,因此經常和表舅遠涉鄉村去做補牙、治牙生意,經常十多天才回家一趟,殊少在家,為此也導致姑丈對姑媽的誤會與不諒解,終至離異。一直到抗戰勝利以後,姑媽也迫於生活改嫁給一位賴先生。這又是一家因戰爭而貧窮而破碎的家庭,一個有才華的女子,因戰亂而埋沒了她,我們這一家族,全都有訴不盡的悲劇。姑丈只有一個女兒,大我約十歲,姑丈甚為寵愛,視為掌上明珠,除了讀書,從不做家務事。
    姑丈為人甚是吝嗇,他除了姑媽在家外,三餐都是稀飯,而且每餐都只煮三碗飯,每人限吃一碗,他和表姐大人吃大碗,我人小吃小碗,我人雖小,飯量卻並不小,一中碗稀飯,一點小菜,根本吃不飽,我常向母親訴苦,我寧願跟外婆,雖然吃不好,但外婆卻有愛心總是儘量想法讓我吃個飽,且外婆不會管我,任憑我整天如閒雲野鶴,而在姑丈家那隻大母豬,卻剝盡了我的自由,我得整天跟著牠團團轉,但是母親為了希望我能就近上學讀書要我忍耐。母親也經常煮些菜送來,可是姑丈吝嗇成性,而我的食量又大,始終無法滿足我食飽的需求。
    我寄食姑丈家,最讓我不喜歡的是替姑丈看豬,姑丈飼養一隻大母豬,靠牠生小豬賣錢,為了節省飼料,白天都是散放在外,讓牠覓食野草。我每天的打扮就像戲台上演的三花,一模一樣,我手上拿一枝竹杖,頭上戴著祖母給我的一頂用毛線編的帽子,那是方叔公收買舊貨買來的,那樣子袛能用滑稽兩個字來形容,看著那隻大母豬,牠走到那裡,我也就緊跟到那裡,在一個小山坡上,一大片空地,都已種植果樹及闢為菜園,其中一棵大龍眼樹,每年都為姑丈添了一點收入,補貼家用。傳說這一片果園裡,曾經有人遇見過銀狐,可是並沒有挖出銀子。越過菜園的那一口古井,據說曾有一婢女因受主人的虐待而跳井自殺,若干年前還出現鬼魂,古井的斜過有一快要倒塌的破廟,廟內蜘網處處,地上雜草沒膝,所供的神也已歪倒,從沒有人去燒香拜拜。除了遠處斜坡下面有幾戶人家外,空曠一如荒郊野外,人跡罕至,這些傳說再加上古井、破廟幾乎與母親所說的聊齋故事一樣恐怖。可是這隻老母豬,卻偏喜愛往那破廟跑,啃那土牆灰土中的蛤殼,只要我一不留神,就會被牠溜進去,直待天黑也捨不得出來,白天我尚可像探險家一樣,鼓起勇氣,冒險進去趕牠出來,可是太陽下山以後,廟裡就陰陰黯黯的鬼氣沉沉,尤其那尊歪倒的大神像,黝黑的臉孔,張牙露齒,讓我老遠望見祂,毛孔就豎起,我只好貯立在廟外學著大人的行徑合掌祈求菩薩同情同情我這可憐的孤兒。幫忙把這隻可惡的母豬趕出來,求神無用,只得硬著頭皮求姑丈,當然難免挨罵幾句,膽小鬼,這有什麼可怕,卻只是在廟外等我,仍然迫我自己獨自進去,把牠趕出來。最好是表姊在家,她是有求必應。但也會刁難我、戲弄我,總得讓我多央求,才會陪著進去。
    我回家才短短幾個月,生活卻始終無法安定,在福清時做牧牛童,回到福州卻做看豬童,看豬比放牛更辛苦,由於環境的不同,在福清,那是開闊的田野,牛躲在何處,放眼一看,一目了然,我可以盡情的玩,我可以逍遙自在的躺在山坡草原上,墓院中,仰首睛空,看那行雲,數那飛鳥,我可以蹲在水邊,看那游魚,我也可以安心的睡,我不必擔心找不到牛,因為牠從不會離開這片草原,牠是這片田野的主人。可是這隻笨豬卻不然,只要一不小心被牠溜走,就不見了。就會讓你好找,斜坡下方的小巷,幾乎都是以前大戶人家的後院,這些因戰亂而破敗的庭院裡,全是零亂的堆積著許多雜物、蔓生的野草,土堆正是豬最喜愛的窩,鑽進去的母豬,就好像有意與你捉迷藏,即使找到牠時,牠卻躲在裡頭呼呼大睡,打牠打不到,拖牠拖不動,讓你毫無辦法,真是笨豬、呆豬、死豬,你可不能罵牠死豬,萬一被姑丈聽到,他會大為光火,因為牠是他的寶貝豬、搖錢豬。有時待久了,姑丈找來,他不罵豬,反而罵我,烏郎啊,你怎麼把趕到這裡來,並且拉著我的耳朵說,豬耳朵,趕快把牠趕出來,我的天啊,我又不是豬,我灣著腰,連爬帶走,終於把牠趕出來。這是我頭一次到姑媽家,頭一次見到姑丈,叫我「烏郎」。原來我甫出世()時,尚未取名,鄰居對門也生一男兒,臉面白嫩,而我卻偏黑,因而叫他為「白郎」,喊我做「烏郎」。   
    這樣辛苦的看豬,三餐卻難得一飽,幼稚的心靈,越來越像那古井的水,沒有半點活潑的波紋;童稚的臉越來越像那破廟的泥菩薩,找不出一絲一點笑容。這一年的冬天,在我乾癟的皮膚,已經看不到一點油潤的氣色,滿手、滿腳的涷瘡和那破廟一樣百孔千瘡,破廟讓人憑吊,而孩子的瘡,則叫慈母心傷,新年正月初一,母親休息幾天,帶我回家,母親用橘子皮燒湯,為我暖手、溫腳,短短幾天,雖然治不了涷瘡,但母親的愛心,卻滋潤了孩子心靈的創傷。孩子的身心因母愛的灌溉而一天堅強茁壯,幾天的溫馨,就好像流星的光,火柴的溫暖,轉瞬即逝,只有那滿掛蛛網的破廟,長滿青苔的古井長留在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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