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八、慈母杼機課子圖
孟母三遷,為的是選擇近朱者赤的好環境,我們也常搬遷,卻是房子越住越小;越住越破,母親為了讓我上學方便,有較好的讀書環境,我們離開了那孤孤單單以乞討為生的老阿婆,阿婆沒有兒女,雖然有一棟小房屋,分別租給我們及那精神病的老阿伯,阿伯過世後那房間也就空著,況且母親既去做女傭,不住家裡,外婆又常帶我去孤老院,更顯得冷清。阿婆雖然零仃,而我們也是孤苦,所以倍加有相依為命、互相扶持的情誼,阿婆非常喜愛我,把我當著外孫看待,阿婆好幾次對母親講,要母親做她的義女,待她往生後,這間厝就送給母親,母親不敢接受,我們沒有能力照顧她。這房子似乎是在福州最有名的古蹟七星井附近,福州有三山現、三山看不見的古蹟。所謂三山現,是芋山、烏石山、屏山。所謂三山看不見,是指藏在七星井、文藝戲台、(似是鐵佛寺)底下的山。七星井在地面有七個井口,終年潺潺流水不斷,即使旱災也不至於乾涸,據傳臨水陳太后,曾斬妖蛇為三段,分別安鎮於此看不見的三山下。我們真捨不得搬走,母親卻也耽心這環境對我心身的影響。我們的新居在靠近學校的龍山巷或是(郎官巷),房東姓高,高家似是書香世家,親人多在政府機關服務,恰巧房東的兒子高劍光又是我同班同學,我們租住的是天井側傍的一間小房間,雖然只能容下一床一桌,對我們來說經是很滿足了。
母親一直為著無法給我安置一個安定的讀書機會與環境而感到煩惱。她一直努力籌謀,希望改換工作,能照顧我讀書。由於母親一年來在五福商場辛勤工作,有了一點積畜,母親決定去學織布,她想學會了織布,白天到布廠做工,早晚在家就可以照顧我。在母親學習織布的這段時間,我就進鼓樓中心國民小學讀書,我跳級讀二年級下學期,因為我是新生,被編在附班,這班的學生大部分是留級生以及新轉學來的新生,由於生活環境較為安定,我的成績始終都很優異,第二學期就改編到三年級的正級生,而且也一直保持著名列前矛的紀錄。在這段時間我們母子相依,享受著多年來所未有的家庭溫暖生活,我不再是沒有家的孩子,不再是馬路上的小天使。家的溫暖和母親的慈愛之滋潤,使我的智慧得以發揮,不僅我的讀書成績好,而其他的表現也很不錯,我們的房東這一家族不論大人小孩都愛好象棋,我的同學高劍光以及他小學六年級的堂哥綽號鐵牛,都是象棋的高手,在學校都無敵手,我不祇是沒有機會玩象棋,而且也不知道有象棋這一種玩樂。可是二、三個月之後,我的棋力居然贏過我的同學,甚至於他的堂哥,有時也輸給我,和他們相鄰的另一棟房屋,兩棟是相通的,住的是他們親戚陳耀南大哥,已在政府機關工作,至多也只能讓我先下二子。他們用棋譜的布局,我也多能理解而應用他他布局及殘局的棋路,陳大哥對我進步之快速,感到驚奇,也曾對母親說我智慧不差,因此母親對我的讀書更加有信心。
我們雖然貧窮,母親仍然非常注重我的品德,我為了連續掉了二支新買的鉛筆而哭著不敢回家,我並不是怕母親罵我,或且打我,而是感到母親這樣辛苦賺來的錢,卻被我掉了,多麼可惜。儘管老師送我二支,並且安慰我,但是我仍然踟躕著不敢告訴母親,母親為這二支鉛筆,還特地跑到學校去問老師,以求証實,母親對我品德的考查是一點也不肯放鬆。凡不是我的東西,必窮究來源。買任何東西,必先經她看過而後用,即使食物也是如此,她給我的錢,我都自動的說明用途。
幸福安定的生活,卻是好景不常,母親織布雖然很快的學會,但是依約還要替老板義務做一段期間,而母親些微的積蓄,不夠我們生活費用,我們生活仍然是非常的困難,更不幸的是,某日黃昏放學,一陣大雨,我怕鞋溼,次日沒鞋上學,就赤腳回家,經常赤腳的我,這次卻生病了,連日的發燒,經診斷為麻疹,麻疹在小孩是一種大病,病程要一個月,在福州把這種病如女人生產一樣的重視,母親當然罄其所蓄,為我治病,更請外婆回來幫忙照顧我,而祖母也為我到處拔取茅根草藥,用以煎湯解熱,可說全家為我忙碌。母親每天用餐都給我加些肉醬(福州稱為肉丸仔)給我補充營養,而且還不時講述故事或租借連環圖畫給我解悶,調濟我的精神,讓我忘卻病中的痛苦。
我的病,帶給母親太多的煩惱,醫藥與生活費用的支出更加上精神與體力的負擔,尤其剛開始的幾天,我一直發高燒,時而驚厥,時而昏睡,母親整天整夜都不敢稍懈,真是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這些她都能忍受,而給她打擊最大的,則莫如父親對她的責備,母親去信告訴父親我的病,父親雖然寄了一些錢回來,可是卻責備母親不知照顧孩子,不懂衛生。麻疹幾乎是每個小孩都會得的病,叫母親如何預防。幾年來,母親含辛茹苦,為生活而奔波,為我的生存受盡侮辱,受盡折磨,尤其際此戰亂,謀求生活是何等的艱難,即使是男人,餓飯的也比比皆是,何況母親只是粗識一些文字的女子呢?
母親雖受打擊,她雖氣憤,但她並不沮喪,而她卻變的更堅強,她不再寄望父親寄錢,她認為求人不如求己,與其受辱罵,不如自己多辛勞,因而更克勤的去工作,她要以她自己的血汗來培養我,她下決心改變了她原來對我生活照顧的方式。以往她都希望,也盡可能的自己親自照顧我,而現在她想在我小學的階段,把我寄養在親戚家,她可以全心全力去工作、賺錢,希望能有點儲蓄,買一台織布機,等到我讀中學時,能夠在家織布,照顧我讀書,因此在我病好不久,我又寄養在姑媽家。
姑媽家生活環境與前已有改變,那隻母豬已死掉,姑媽也較常回來,表姐也會教我,對我的功課,管得比母親還嚴,每晚必督促我做完功課,不但課本如此,即使是寫字、美勞等亦不稍懈,沒了那隻老母豬,放學回來也就沒有別的事做,可以專心讀書,而且表姐的督促,不會的功課也會教我,所以三年級是我成績最好的一個階段,這應該感謝她給我的教導。雖然有這樣好的讀書環境與機會,可是我流浪街頭養成的好動習性,依然故我,我常乘姑丈不在偷摘未成熟的柚子,拿到學校當足球,終於被姑丈看到,他還是和以往一樣,拉著我的耳朵,大聲的唬著,豬耳朵這能吃嗎 ? 大概他還忘不了那集老母豬,抑或是我的耳朵稍為大些,我答說 : 好玩,他連拉帶吼,這有什麼好玩、這有什麼好玩,仍然把柚子給我。衣服破爛也是我的形象,有一次在學校玩官兵捉土匪,拉斷了袖子,姑丈罵我太頑皮,他提著袖子,他看看那袖子,嘆口氣,啊 ! 這樣腐爛。
表姐的未婚夫是軍人,在軍中做文藝工作,由於部隊駐防在小學而認識,表姐雖然只有小學畢業,卻寫得一手好字,文章似乎也寫得不錯,他們倆個從筆友戀愛結合,他們的信全是要我送來送去,姑媽打趣說,我是他們的紅娘,表姊結婚當天,我還是跟在花轎後面的親家舅。表姊夫家開酒廠,可稱得上富有之家,所以他們的婚姻,可說是美滿良緣。表姊婚後,姑父也跟著到表姊家去做酒師。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家。姑媽自此也離開了姑丈,又是因戰爭拆散了一個美滿的家庭。
我離開姑媽家,當然又要增加母親許多困難,本來母親食宿都在布廠,可以專心的工作。我回家後,母親每天都是在天未亮以前把飯燒好,照顧我吃完了飯,她才趕到布廠去做工。中午母親把飯帶到布廠去,我就到布廠去用餐,下午放學,我也都是到布廠去等母親一起回家,母親為了多賺些錢,本來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十點以後才休息,而現在怕我餓的太晚,也就提早到七、八點前收工回家,以往我跟著外婆到布廠來,我都溜到外頭玩耍,而母親卻都要我坐在她身傍讀書,我從課本上讀到孟母斷機教子的故事,書本上畫著孟母坐在織布機上織布,而孟子則坐小椅子上讀書,這畫面不也就是眼前母親的寫照與形象。惜因戰爭與貧窮,母親始終無法圓她杼機課子的願望。
母親勞累了一整天,回家後還要燒晚飯,洗衣服,整天忙得真是像走馬燈一樣,沒有一點休息。雖然母親這樣勤勞的工作,但所得也僅夠我吃飯,其他衣著、零用等都無著落,本來母親一天可以做十五小時左右的工作,一天將近織一匹多布,可是現在為了要照顧我,減少了工作時間,一天織不到一匹布,收入更少了,我們家也更窮,一切的開支都儘量的節省,所以我的衣著,都是補了又補,而且由於我一天一天的長高,小的衣服無法再放寬,因此稍為用力伸張一下身體,衣服往往就被撐破,調皮的同學,有時又喜歡惡作劇,故意的拉扯我的衣服,因此母親剛費盡心思把我的衣服,補得整整齊齊,可是到了晚上放學,我卻穿著破的衣服回家。在學校破衣服似乎是我的標誌,也留給同學極深的印像,就是當時不相識的黃七叔女兒,在事隔幾年之後都還記得很清楚。我們窮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只是貧窮,尚無所苦,只要我們能平安的生活,我們仍然覺得很溫暖,可是不幸的事又接踵而來,日軍再度的來攻打福州,又帶來一次災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