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七、桃子上的妹妹淚珠
妹妹送我最後一件禮物一粒小桃,也是我和她最後一次的相見,我們永別了。民國二十九年秋冬,是我們最傷心、黯淡的一個時刻,嫁了三姨也賣了妹妹。我們實在是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母親工作時有時無,一天兩餐麥皮、豆渣也難得一飽,餓的我兩腳像雞腳,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三姨終於出嫁,由於我們家窮,再加上三姨嚴重的肺病,我們毫無選擇,似乎只要有人願娶她,能養活她,就可以了。三姨的婆家做髮夾,是家庭式的手工藝品加工,是用鐵線壓成的簡單髮夾,沒有工人,所有的工作都是由家人自己做,戰時這種髮夾也少人買,家庭環境也不好,三姨過門後,除了要幫著姨丈做加工,還要操勞家務,而且也因為姨丈的母親年紀老了,需要接替她做家務事的勞力。所以他們娶妻是娶勞力,娶勞工,可是姨母身體不好,勞累多了就生病,因此她的婆婆對她很不好,姨丈對她也不好,勞累、抑鬱更加重了三姨的病,也是三餐難得一飽,打從她第一次回門,也就難得聽到喜鵲的叫聲,喜鵲與我們的距離全是遠遠的,三姨每次回來,都是流著眼淚向外婆訴說不勝操勞之苦,而且三餐難得一飽,都是餓著肚子回來,外婆和母親都是留她吃飽飯回去,可是也不肯吃我們的糧,袛是哭著向外婆訴苦,母親更是陪著掉眼淚,嘆息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怎麼都是如此的乖舛,我們總是嘆息喜鵲為什麼總是離我們遠遠的,誰嚇跑了喜鵲,槍聲、砲聲、炸彈嚇跑了喜鵲,這時的福州,何只是我們一家聽不到喜鵲的報喜的信息。
接著三姨的不幸,就輪到妹妹身上,也就在三姨出嫁不久,送人做童養媳。妹妹的婆家是在福州市郊的一個農家,家庭環境還算不錯,他們有一片果園,種植著各種水果,其中以桃子居多,為了成熟的水果時常被人偷摘,所以他們需要一個童工來看果園,他們收養童養媳的目的是看果園,妹妹一天到晚就坐在果園邊,看到有人來偷摘水果,就大聲的呼叫。妹妹無異是被豢養為看守果園的一隻狗。母親曾帶我去看她兩三次,最後一次是第二年的春末夏初,也正是日本第一次淪陷福州,我們舉家準備逃到福清的前夕,我踏進了妹妹的果園,一片桃樹,桃子新結,嫩綠小桃,細細的絨毛,還沾著珠珠露水,晨曦映照像是洒上一層薄薄的糖霜,向著陽光的桃子,更照得一片片銀白,又好像是一片一片的小銀幣,露水凝聚成的小水珠,潔白晶瑩,又為這樸素的小果園點綴上滿樹的小珍珠,微風吹處隨風細曳,閃閃耀耀光彩奪目,妹妹摘了一粒桃子送給我玩,沒想到這是我和妹妹最後一次的晤面,也是她給我最後一件禮物。妹妹似已意識到這是最後的訣別,一直跟著我們後面走,哭著要跟我們一起回家,母親連哄帶騙的方把她留下。我默默的跟著母親身後,我不敢正視妹妹,我生怕妹妹對我說母親就是這樣的偏愛你,我一路上看著妹妹送我的小桃,溼溼的還不知是露水,抑是妹妹的淚珠呢。當福州光復,我從福清贖回時方曉得妹妹又被賣到不知何方,當福州淪陷後,妹妹的婆家也為了生活拮据而把妹妹送還我們,可是母親仍然迫於生活又把妹妹賣了,而且這一次是由人口販子帶走,從此就不知道妹妹的下落了。自此每當桃子成熟時,我就會想到妹妹,妹妹的影像就會依稀呈現在我的眼前,那古樸的桃林襯托著妹妹的身影,滿園的桃子,晶瑩的水珠襯托著妹妹含淚的眼睛。唉!妹妹!可憐的妹妹!妳現在何方?但願上蒼保佑您,讓妳也和我一樣,能碰上好的養父母。
繼妹妹之後,外婆也進了福州孤老院「救濟院」,我們一家人從此也就四分五散,家破人亡了。外婆雖然進了孤老院,母親仍然又去做女傭,我依然跟外婆,每天清晨跟著外婆一起在孤老院領取一小木桶稀飯,做我們祖孫的早餐,那一桶約兩碗多的稀飯,可真是名符其實的稀飯,稀到無法形容,與其說是稀飯,勿寧稱其為米湯還貼切些,少許的飯粒,也爛的如同麵糊,吃到口裡都感覺不出有飯粒。稀飯不但稀,還夾雜著說不出的怪味,那盛飯的木桶,由於老人們多是有氣無力,反正送回去,下一頓飯,又不知裝給誰吃,所以都懶得清洗乾淨,木桶發酵的酸味、霉味,再加上救濟米,多半也是不好的米,原本或許就有霉味。這一桶稀飯,外婆一碗多,我一碗,我吃不下這種奇臭無比而且粘糊糊的米湯,雖然外婆總是迫著我吃,但是我至多吃半碗,就要想吐了,我吃不慣,吃不慣,我寧願挨餓。孤老院只供應兩餐稀飯,沒有菜,也沒有零用錢,這些可憐的老人,有的是全無親人,有的是親人無力扶養他們,全是無依無靠,需要一點零用錢用來買洗衣肥皂等雜物,只好勒緊自己的肚皮,出賣自己的口糧。稍能走動的老人,幾乎全都設法在外做一些零工,或做乞丐乞討一點零用錢。有時候外婆也買一桶,迫我多吃,但是我大部分還是餓著肚子,跟著外婆到織布工場。
外婆紡紗,我就在附近玩,一直到天快黑收工時,我們又一起先回到孤老院,為了要領一桶稀飯,得在黃昏趕回孤老院,此際正當夕陽殘照,孤老院的斜坡道上,映照出我們祖孫二人細長的身影,蹣跚在這斜坡道上,益顯得孤單凄涼。領了稀飯,就趕回家,外婆經過一天的勞累,更是舉步艱難,回到家裡也不知什麼時候了,外婆再將這稀飯加一些蕃薯或蕃薯千或麥皮等煮稠些,做我們的晚餐,這種帶有怪味的晚餐,我仍然是吃不飽,不過一整天的奔波、挨餓,也已精疲力盡,也已忘卻飢飽,敷衍一頓飯就寢更不知是幾時了,因為我們沒有鐘,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鐘,每天都是如此,天未亮前出門,先到孤老院領一桶稀飯,再跟著外婆到織布工廠,一直到天快黑收工時,我們又一起先回到孤老院,領一桶稀飯,再摸黑回家,吃過晚餐就睡,什麼時候,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過去還有妹妹和我做伴,有時吵吵鬧鬧還熱鬧些,如今,只剩下我和外婆相依為命,夜晚回家,外婆忙著做飯,我也只是呆呆的等著吃飯,難得聽到我們一句半句的說話聲音,孤孤零零,寂寂寞寞的度過。有時外婆因為一天工作太累了,懶得回家晚上就睡在孤老院,我幾乎就得挨餓,外婆雖然買些芋粿、白米飯和我一起吃,跟外婆在孤老院睡覺,可更難受,一張單人竹床,擠著我們祖孫二人,翻動一下身體,床舖就會吱吱作響,搖晃不止,只要我伸一伸腳,外婆就會叫我好好睡,不要亂動,而且那竹條拼成的床板還會挾肉。同房睡的很多人,有的愛說話,雖然別人都上床睡覺了,他還是說個不停,有的會打鼾,而老年人多有病痛,也是亨個不停,再加上那竹床吱吱呀呀的響聲,倒比家裡熱鬧多了,絕對不會寂寞,一天的勞累,也就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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