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二十二、走馬燈前想念母親
京劇四郎探母「楊延輝,坐宮院---思老母,思的我,茶飯難吞---」,我不也是失去了母親,我不也像那「南來燕,失去了孤單---」。
驛運站正如母親所聽說的,父親在此生活與工作都很好。父親的工作很輕鬆,幾乎沒有公事。驛運站是軍隊的後勤單位,是一個登記過往的軍輸船舶及車輛單位。車輛有兩種,兩輪的手拉車及獨輪的手推車,站裡只有員工三人,站長是父親以前陸戰隊的老同事,也是好友,其中一個傭工幫著燒飯及打掃,其他人員不在站內,極少見到。站長一家和父親就住在站裡,大家生活在一起,宛如一家人,站長有一女兩男,大姐約大我三、四歲,大姐很能幹,我來沒幾天,她就做了一雙布鞋給我穿,那是用多層布做底,配上布面,大弟約四、五歲,小弟甫學走路。
母親在此數天,是被安置在一間堆放一些車胎及肥皂的庫房裡,一張小小的行軍床,供母親暫為棲身之所。母親離去後,這張行軍床也就供我睡覺,也就搬到父親的臥房,庫房與父親的臥房相連,中間有一拉門,父親臥房相當寬大,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兩張籐椅,父親與大弟同睡。
父親對母親雖無情無義,但對朋友卻是多情多義,父親對我,也是遠不如對待朋友的兒女。父親對大弟的照顧,可說是無微不至,晚上睡前,父親都是先用火爐把棉被烘暖,讓他上床睡覺,起床前,也是同樣的先把衣服烘熱了替他穿好,他一早起床後,就替大弟沖泡一粒雞蛋或鴿蛋,江西人都愛養鴿、吃鴿蛋。清晨、黃昏滿天飛的盡是鴿子,有的鴿子還裝帶有風笛,哨音響澈天際,熱鬧非凡,父親也養很多雞和鴿子,雞剛下的蛋,還有餘溫,多是大弟在吃,他每天一蛋,鴿蛋也是他獨享。父親對他的愛心可以當得起慈父而無愧,完全不是我印像中的嚴肅,把我當小兵一樣的管教。
父親也常教大姊唱京戲,父親對京戲非常有研究,他唱一句,大姊跟一句,板拍、腔調一字一句的細心加以講解改正,對於劇情的內容,戲詞的意義,如何吊嗓、如何過板,更是不厭其詳的加以示範說明。他這樣的慈祥完全不是我印象中性情暴燥,常常罵母親、甚且摔東西,打人,嚴肅的板著面孔,沒有笑容的爸爸。
父親教唱時,我也很想學,可是我只能在傍聽,當我第一次開口跟大姊一起唱時,即被叱責,這或許會打擾大姊的練唱,大姊似乎已學唱很久,我頭一次在跟唱,也是最後一次在傍聽的曲,是四郎探母。曲中「楊延輝,坐宮院---思老母---」,我不也是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孤單---」。
我到此不久,正逢農歷春節,除夕的年夜飯,滿桌好吃的菜,一家團團圓圓,對比想起我們多少年來從未在自已家過年,僅有的一年桌上擺的,正是福州民謠「三碗菜,供公婆」。
父親喜愛他們的小孩,不只是親切的照顧小孩們的生活起居。最讓我嘆服的是,父親的巧思與好手藝,他在鴿舍中加裝陷阱來捉麻雀,捉到麻雀,要先去毛,剖肚,架在火盆上烤著給他們吃。
元宵節父親更特別是他做的一盞別緻的走馬燈給他們玩。父親的愛心雖然如同那火盆中的炭火,走馬燈的風葉,輕輕的吹拂,可是他從不吹送給他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家沒有我活動的空間。走馬燈,我每天的生活也就如同走馬燈一樣的週而復始。在家的時候,全是天未亮就跟外婆出門,習慣早起,如今清晨起床,頭一件事就是把火盆端到前廳天井,加滿木炭生火煽熱後,一盆送到站長伯伯臥房,一盆端回父親臥室之後,臥室裡就少有我的腳跡了,步外臥室,外面一片冰天雪地,就如同我缺少溫暖的心身。
驛運站雖然是租用民宅,但相當寬大。前門雖是巷道,進門有天井,前廳往後是後廳,後廳堆放很多兩輪車的鐵橫軸。特別是後門卻面臨公路,從後廳拾級而下,約十幾層石階級為後院,是一小花園,中間有一小徑通往後門,小徑兩傍有兩口相當大的水池,後門的門外橫互一水渠,約三、四步寬,上架有木橋與公路相連。渠水潔淨,清可見底,來往小魚甚多,甚是好看,我常貯足渠邊,百看不厭,並為之神往,有時回想在福清時,我也喜歡蹲在水邊看魚,同樣是離開了家,離開了母親,不知那一天會再回到自已的家。從後廳到水渠,是我每天清晨活動的空間,清晨起床,添好火盆的炭火後,我的手已凍得殭硬發紫,家裡帶來單薄的衣服,已不足禦寒,父親雖然給我一件舊的毛線背心,但是在清晨仍然是冷的發抖,我都是在後廳,拿一根車軸當做圓鐵棍揮舞,藉運動暖和身體,在青墓鄉學的幾招棍法,加上我自己毫無章法的舞動,也頗有虎虎生風的氣勢。興緻來時,我還用這鐵棍敲打屋簷的冰柱,一條一條的冰柱,是夜裡經由屋頂流下的露水,凝結成一條條與蠟燭一般大的冰柱。打下的冰柱,堆砌成不同形狀冰堆,或拋到雪地上,或掉進水池裡,那水面也是結成一層薄冰,拋進一堆冰柱,就撞破一個大洞,偶而還會有小魚鑽出來。這在福州從未見過的景物,既新奇又好玩,每天早上也就樂此不疲。
早餐之後,我就難得有如此的攸閒,我得幫著照顧大弟,只要陪著他玩,帶他到後院水渠看魚,看往來公路上的大卡車,這些本來我也愛看的玩意,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卡車,也覺得很新奇,時間很好過,只要他不跌倒,不弄溼衣服,就平安無事,最怕的是跌倒哭著回去,我就該倒霉,因為父親最喜歡他,有一次他頭上碰了一個包,父親打我一個耳光,我不服氣的頂嘴,結果換來的是我的臉上更多了幾道掌痕。而照顧最小的弟弟則更加吃力,小弟甫學走路,伯母用寬布帶綁繞著他的胸部,讓我在他背後拉著布帶扶他學步,走起路來東歪西倒,甚為吃力,難免摔交,好在都是在前廳,走的時間也不會很長,他媽媽就會抱他。
父親似乎也發現面前的慈烏,是那樣的贏弱,缺少愛的滋潤,缺少肥料的灌溉,我常常頭暈,常常牙痛。有一次他拿一粒生雞蛋給我吃,要我不要讓別人看到,我不喜歡吃粘的食物,就吐出來了。父親也偶而藉口我牙痛,在我稀飯裡放一粒蛋,我並不貪吃這個蛋,但卻珍惜父親這分愛,可是叫我不明白的是,這些雞和鴿子都是父親飼養的竟然要偷偷的拿給我吃,為什麼竟然怕被人看到。我也暸解這些蛋是大弟所專有,我當然也不能例外。更讓我疑惑不解的是,父親何以不愛自已的家,偏愛寄食於他人籬下。我在江西的生活,就好像那池水上的薄冰一樣,雖然我拋進去很多冰柱,全不會激起漣漪,只有那破冰,破碎的鏡永留在我的心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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