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十一、父親他又不告而別了
父親何以捨得放棄軍需處優裕的生活,他為什麼要離開,什麼力量吸引他,拋棄我們母子,到那人地生疏的臺彎,我們母子何以如此不值得他一顧,實在難以理解。
自從家裡發生不愉快的事件後,不久父親就不告而別,遠走高飛了,或許這不愉快情事,促使他加快行動,他在當年春天離開了馬尾。他要遠離,去那裡,我們不得而知,衹是他離開之後,叫人送回一件舊大衣及兩張木製的靠背椅,託七叔轉告我們說他去了台灣,母親氣的說,這些當不了飯吃的東西,有何用處?能吃、能用的,點滴不予施捨,何況狹小的房子也擺不下這些椅子,看了這廢品,反而傷心。
父親離去約二個月後,才接到他從台灣寄來的信,說他坐車跌傷,叫我畢業後去做學徒,應自力謀生,自此連信也難得一見。我的生活只靠母親織布的一點微少的收入來維持,母親一天要織一匹多的布,才能賺一升米的工資,而我寄食在黃六伯家,每月要三斗米外加柴火錢及菜金,母親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才能織一匹布,一個月才能賺到三斗米,尚不足交付我的伙食錢,面臨輟學的困境。即將畢業的我,學校用錢尤其多,許多應繳的錢,我都無法如期交付,漸漸的老師知道我的家境,也就不向我催繳,也由於我沒有參加畢業會餐,欠繳會餐的錢,畢業證書費及以致畢業證書,直到畢業半年以後,報考初中時,才去繳付。
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寄託在父親的接濟,可是父親的來信卻說他在台灣吃的是伙食團,睡的是辦公桌,目前無力寄錢回家,要我找姑媽介紹去做學徒。我們母子在這樣困難的情境,實在一切都陷入絕望,母親也托了很多人介紹我去做學徒,可是在這個年代,連做學徒也要「貼藝」,比較有技術的手藝,每個月還要補貼老板二、三斗米,我們沒有這能力,可是當我們見到姑媽時,姑媽卻說有困難,姑媽的態度如此,姨母也是如此,朋友更不用說了。當然此時介紹學徒若無「貼藝」,確實極為困難。舉目茫茫只有靠著母親拼命的工作。母親如春蠶一樣不停的為我吐絲,她為了要多賺點錢,每天都是起早睡晚,一天十幾小時工作,只有在織完一梱布,布機換上新紗的時候才休息一天,母親回家也大都是餓肚子,不吃家裡的糧,她總是推說疲倦想睡,一睡就是一整天,母親的確也是睡眠不夠,在工廠裡難得睡飽。
我們已經付不起寄食黃六伯的伙食錢,甫考完畢業考,就回家自己燒飯,我從來沒有燒過飯,母親一直耽心我不會熟,尤其耽心火燼沒有處理好,引起火災,她一再叮囑我小心火燭,好在我一天二餐都只是煮些稀飯,買一點醬菜或花生仁配飯,簡簡單單填填肚皮而已,而且大部分都只早飯燒一次,下午就吃冷稀飯,而此時正值夏季,吃冷的也還好吃,卻也省事。有時我為了省事,我一天只吃一頓餐,有時因貪玩,我卻把母親給我買小菜的零錢拿去學騎腳踏車,我就在這樣挨餓之下,一天比一天瘦下來,終於有一次我騎著車子感到一陣頭暈眼花,一下子就撞上了牆壁,車前輪撞歪了,幸而人並未摔傷,站起來後就一直嘔吐,全身虛脫無力,我想大概是病了,車店老板看我面色蒼白說:「孩子,你的身體太差了。」也就沒有要我賠錢。即使這樣的半飢半餓,我們仍然是無可下鍋的米,此時的勞力是那樣的不值錢,母親整天辛苦的織布,所得的工資,僅夠買米,其他柴錢,菜金均無著落。不久我果然生病了,我因為營養不良得了腳氣病,兩腳浮腫,母親買些蠶豆煮紅糖給我治療,雖然很快就治好,但不幸的是母親相繼也患了腳氣病,連織布機都踩不動了,只好回家休息兩天,而她自己的病,卻捨不得買蠶豆吃,我只好將買小菜的零錢去買些蠶豆煮好送到母親布廠去給她吃,當我提著蠶豆站在母親身傍,看著她腳踩著踏板,手拉著梭繩,梭在紗中往復的穿過,母親對我說 :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光陰就像這技梭一樣,來回往復的一天一天的過去。母親的慈訓,讓我驚醒,警覺到我過去,太不用功了,荒廢了寶貴的光陰,如今連飯也沒得吃,不可能再有讀書的機會了,回想在馬尾,如果五年時能跳級考上勤工高職、如果能向軍需處的叔叔他們學畫畫、書法,如果學會胡琴、口琴多好,全都錯過了、錯失了---
我的一點零錢還不夠買一次的蠶豆,怎夠治病,最後還是請母親買蠶豆她喝湯,餘下豆給我做菜,讓她多吃幾次勉強治好她的病。我們母子在這樣困難的情境,實在一切都陷入絕望,舉目茫茫只有靠著母親拼命的工作。七叔也曾找父親最要好的同僚鄭連長伯伯,來看我們,由於沒有事先告訴我們,母親不在,我也不曉得要對他們講些什麼,他們也只是看看就離開,聽他們談話,似乎是七叔要請他協助一起寫信給父親,寄一點錢給我們,七叔對鄭伯伯說「救急不急窮,窮救不了。」
母親雖然沒有受過高深教育,但她的抱負卻不凡,她希望我能做一個對國家社會有貢獻的人,她有志栽培我讀書,她不只一次以堅定的態度告訴我,要培養我至大學畢業,可是在這個年代,勞力不值錢,謀生極端困難的社會,一個只有粗通文字的女人,憑靠著出賣自己的勞力,要想達成她的願望談何容易。可是眼前即使放棄自己的理想,降格去做學徒也非易事,諸如汽車修理工廠、電力公司、報社這些大企業,我們沒有人事關係進不去,較有技能的手藝,諸如做西服、做皮鞋、照相、修鐘錶等,則要「貼藝」補貼老板伙食錢,我們無此能力,而小飲食店之類,不僅我不願去,母親也不讚成我去學這些沒有什麼技術的手藝。但是現實的環境讓我們屈服,眼看著這幼苗就要枯萎了,也只好屈就,只求有飯吃,不挨餓也難以得到。遺憾的是,家裡雖然發生一連串的不幸,我也遭受到失學,挨餓等打擊,仍然閒散,不知用功荒廢了寶貴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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