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十二、學徒仍做我的白日夢


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十二、學徒仍做我的白日夢

    學徒、學的讓我傷心,小學畢業後,好心的黃六伯介紹我到巷口一家賣牛雜的點心店做學徒,這家點心店只有老板一人經營,沒有夥計,也沒有學徒,除了買牛雜湯外,別無其他菜肴,這個小舖,沒有手藝可學,只是做童工,幫傭換口飯吃,我不願學這種沒有出息的手藝,而且這家店,就在我就讀的小學鄰近,是上學必經之路。我更不願意被同學以及熟人看到我這種可憐的形象,可是偏有幾個好管閒事的鄰居,在我到店尚不到個把鐘頭,他們也都到店來看看我,或許他們是一片好心,但是卻使我羞怯的不敢抬起頭來,就像出嫁的女孩子一樣,怕人看見,我希望有黑暗的一個角落讓我躲藏,父親給我顧面子的教育,眼前的我,如何顧得了面子,我能躲得了他們的好心,他們更是以教訓的口氣教導我,手腳要勤快,而來店裡吃點心的客人,大部分都是老顧客,對店裡來了新學徒也都愛問東問西,也都對我表示關懷,要我好好的學習,這樣多的關懷,這樣多的好問,這樣多的好管閒事,我躲不開,也跳不了,我真要哭出來,我不能哭,哭了不更是顯得可憐。這樣的小舖,雖然只是賣牛雜湯,牛雜麵,卻是一些勞力者的食堂,一盤牛雜,一壺老酒,再來一碗麵,飯飽酒足,所以生意很好,我整天就幫著洗碗,抹桌子,端麵端菜,忙個不停。我怎能做的下去,第三天假借端點心滑倒,摔破了一隻碗,回家不做了,母親以為我走路不小心摔倒,勸勉我忍耐,但是由於我堅決的不去,她也無可奈何。
    母親不忍心我一天天的消瘦,不得已只好再度請求祖母幫忙,寄食在祖母家。祖母一向多病,戰亂的折磨,使她益加羸弱,已無法負擔養免那樣勞累的工作,方叔公由於收買舊貨的生意缺乏固定的收人,也已改做拉人力車的勞力工作,生活自倍加困苦。在祖母家,我接受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我每天幫著祖母做一些家務事,掃地,洗碗,擦桌,生火,煮飯等等,以為做學徒的準備。從此祖母就經常帶我東奔西走的託人介紹,我們幾乎經常都要到姑媽家一趟,姑媽已經改嫁一位有錢有地位的姑丈,介紹一個學徒該不困難,可是他們成天打牌抽頭,玩樂,眼中只有金錢,缺少親戚的情份。求姑媽沒有希望,祖母乃轉求姑媽的結拜姊妹,聞名福州的呎唱名伶小龍鳳夫婦,這位執榕城牛耳的說書呎唱藝人,雖然每次見面都很熱情的答應幫忙,但是每次也都和他們在台上說書一樣,說說唱唱就算了,我們去姑媽家,全是方叔公拉著車送我們,如今愛我、顧我的親人,長輩,均已作古,無以報答,怎不令人唏噓。
    正當山窮水盡無計可施的時候,總算天無絕人之路,母親在偶然的機會中,遇見以前的東家五福商場的老板娘,她答應僱用母親做女傭人並且讓我在她的商場裡做學徒,我們母子的生活總算是有了著落。
    五福商場是福州城內規模最大的百貨店之一,與南台的百愛齊名,分為綢緞及百貨兩部分,店共有十個夥計、九個學徒,我被分派的工作很簡單,只是坐在門口看玻璃櫥,此外早晚分擔一部分打掃工作,成天從早到晚像木偶一樣的,呆呆的坐在門口,與其說我在此地做學徒,勿寧說我是一隻看門的狗,我的任務就和狗一樣,看著玻璃櫥內的貨物,不要被偷竊。難道看玻璃櫥櫃也有什麼技藝呢!可是在我們這古老、落後、貧窮的社會裡,謀生既是那樣困難,各行各業都沿著一代又一代相傳下來的規矩,要吃這一行的飯,都要先做三年的學徒,學徒實在就是有期的奴隸、勞役,老板利用這些免費的勞力、童工,不僅做盡店裡的雜事,甚至於要替老板家裡看小孩、洗尿布、燒飯等。五福商場由於規模較大,老板後家僱有燒飯及做雜事的佣人,而且學徒人數也多,所以雜事較少,即使如此,整天呆若如木雞一般,坐著看門,也實在受不了,而且老板及掌盤師父管理學徒甚為嚴格,規定坐在門口不可做任何事,偶而到店裡和師兄弟說幾句話都會挨罵,吃飯,上廁所也都要找人代替,束縛寸步不離,有如坐牢。母親總是盡一切的可能來照顧我,她一再的請求老板,拜託掌盤師父,得到老板應允輪流到店裡學習,可是頭一天我幫著師父整理櫃櫥時,就打破一大瓶明星牌花露水,從此更注定了我只有看玻璃櫥的命運。
    學徒的待遇差別很大,先進師兄只做店裡買賣事,所有店內的雜務都是由四、五個新進的學徒負擔,而我的資格最淺,分配的雜務也最多。舉凡掃地、洗痰盂、換洗水煙筒、倒夜壺,店內沒有師父宿舍,早晚還須替師父打床舖。其中洗水煙筒最為麻煩,堆積裡頭的煙膏、煙油要用鐵線慢慢的清除,有時還要加水來煮,而師父的床舖每一學徒分配二、三位師父,床板、板橙、草蓆、墊蓆、棉被、尿壺,也要搬上十幾分鐘,每天打烊後總得忙上一個多鐘頭,不到深夜一點,很難得去睡覺,在深夜,店裡所有的人都進入夢鄉,只有母親在店後,我在店前仍然在繼續工作,母親雖然很忙,但是她卻不時出來看看我,做完工作有時還帶我到隔壁點心店吃一碗雲吞麵。
    在這個社會,每一個學徒都和我一樣,經過一段艱苦的磨練,每個人也把這個磨練視為理所當然,老一輩的人認為他們能夠忍受的,晚一輩的人也應該要忍受,師父們對我的態度是如此,師兄們的態度亦復如是,因此舊學徒的工作也就一項一項的,轉移給我做,他們認為這是規矩,在這樣的環境中,能夠不存有這種觀念,給予別人幫助的,實在太少了,陳師兄昌霖是一位難得的好人,他常常自動的來幫助我,在快要打烊的時候,替我看門口,讓我提前進去做雜事,這雖然是很少的幫助,但是在我卻是何等的需要,這個友誼令我感激,我也只有以投桃報李的心意教他算盤,由於這行業算盤極為需要,所以收店後學徒們都很努力的學習算盤,幾位老師父算盤都不錯,但要請教,得要師父興緻來的時候,我在馬尾時,曾跟七叔的外甥林忠雲表哥,學打算盤,雖然只會簡單的加減乘除,而且是背誦算盤歌訣,也不知其所以然,在這個年代,大家全是用這種傳統的老方法,勤加練習之後,也有相當的計算能力,因而其他學徒也有加入我們一起學習。由於練習算盤,卻改變了我在這環境中的地位,因為大家常聚在一起學習,增進了彼此的情感,大家都有一種患難朋友的親善友誼,自此以後除了兩、三大師兄外,大家都自動的與我輪流看門口,可是老板及掌盤師父卻不肯讓我們這樣做。一方面他要維持傳統的規矩,另一方面是因為這樣做會損害到他的利益,雖然如此規矩不能改變,但是在用餐,收店時間,師兄則多自動的提前來替換,這些善意的友情,使我方便多了。如果沒有新的學徒進來,我的看門命運是無法改變的。這遙遙無期的看門工作,不知會消磨掉我多少少年志氣,雖然我的命運,是如此的乖巧,但是母親給我講的故事,卻依然時常縈迴在我的腦海裡,雖然我像木頭人一樣呆坐著,但是從小就愛幻想的我,我時常以幻想滿足我願望。頭腦裡盤旋著的是英雄的夢,神仙的夢,更常緬懷著童年時的將軍夢,店裡的樂隊演唱的「天上人間」給我更多的遐思。有一天我軍校畢業,從排連長升至團長,我率領一支訓練精良的騎兵,在蒙古,在新疆,在寒天雪地,奔馳,落日照大地,馬鳴風肅肅,廣大無垠的沙漠,迤邐婉延的隊伍,肩負保疆衛土的神聖使命,讓中國人過著太平的生活。我也常幻想,我大學畢業,帶著許多農民,在農村開闢水利,建築鐵路,繁榮農村,家家富足,人人安樂。但是當我夢醒時,呈現在我眼前的不是雄糾糾的甲胄之士,而是對我不屑一顧的人潮,一陣一陣的人潮湧進店來,又從店湧出,我在這進進出出的人群裡,連玻璃櫥中之貨品還不如,貨品有人去欣賞,而孤獨的我,只有跌進了無助與失望之中,在這茫茫的人群裡,我只是瑟縮脖子,蜷曲身軀,而不是昂首挺胸;我失神的眼珠,呆望街頭,我能否從這渺茫中去尋求自我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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