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篇後語---望鄉情怯
我自民國三十八年八月十三日(1949)農曆七月十九日拜別生我育我的母親,也拜別了我從出生到成長的故園,在這片土地上,留給我多少歡笑,留給我多少辛酸,距今六十四寒暑,我也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回憶小學時,曾教唱一首「花非花」的歌詞「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芸芸眾生如我,平平凡凡的一生,就如同這春夢、這朝雲,了無可寫的事略,卻也經歷了兩大驚天動地的戰爭,得以苟活於亂世,全賴令我感恩、感念的長輩與親友,尤其外婆、母親,以及我賣身的養父。
回顧幼年的我,多麼美麗的家,母親、外婆、三姨、妹妹融融樂樂。童年的我,父親給予將軍的
夢。少年的我,有青梅竹馬,有桃園結義。青年的我,想飛,飛啊,飛到那遙遠的地方,意外的飛到到海的另一方。壯年的我,袛有感慨,將軍的夢醒了,鐵殼船的夢沒了。如今的我,袛有一堆又一堆有如春夢的回憶,袛有令我思念離失的親人,感恩的長輩親友,叫我感謝的友誼,如朝雲無覓處了,令我忘不了的故園,忘不了那片土地的人與物。
望鄉情怯,何日得吻我故園的泥土,當我得以回鄉的時侯,我卻望鄉怯步,我並不因缺衣錦而怯於回鄉,故鄉於我不祇是非常陌生,青梅好友,何處尋訪,愛我長輩,率多作古,而最令我望鄉怯步的是,母親與我團圓的終局。
團圓竟是一埸惡夢,團圓竟是如此的不幸,如此的痛苦。重逢,團圓帶給我多少心願,多少歡欣,但是也很快的帶給我心酸與沮喪,心酸心碎。抱著滿懷希望接來母親,以了回饋四十年來未能承歡膝下的心願,希望母親安享幾年有兒有孫的天倫之樂,可是竟然是事與願違。兩岸生活習慣的不同,思想觀念的差異,語言表達的障礙,家人親情的生疏,構成種種的隔閡。母親說:她整天關在家裡形同坐牢,不曉得用台灣錢買過一粒糖、一片餅,與呆子何異,她總是喜歡站在門口探望,好像要衝出籠中的小鳥,她也抱怨在這裡足不出戶,見不到陽光,看不到太陽,無異一具活棺材,我聽到到母親這樣的抱怨,心中怎能不感慨,我沒有能力讓母親生活安適,博得老人家的歡娛,她終於又黯然神傷的歸去了。
久別重逢,應該有享不盡的歡笑,可是欣喜卻是那麼短暫,乍逢又別離,此別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重逢,此別又不知那年那月再相見。難道又是一面破鏡!歡歡喜接娘來,卻是憂憂鬱鬱送娘回去,母親如此往返三次,每次她都是猶豫不決的來,可是又捨不得不來,每次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去,卻是堅決的要回去。接來送去不知又留下多少語珍重,不知又留下多少掛念情,多少別離淚。
日本侵華戰爭,我們家人就先嚐到戰爭的苦果,離散與貧窮的滋味。民國三十一年春天,本該春燕來的時候,不幸這景又被日軍攻陷福州破滅,我們一家逃難到福清,姨母因而病死異鄉,我和妹妹則被迫賣人,妹妹至今下落不明,親人生離死別之痛,怎能輕易忘懷。
八年抗日勝利,大家都興高采烈還鄉團圓的時候,中國人終得以揚眉吐氣的時候,誰又會料到,這邊火藥的氣味尚未消散,那邊又已燃起了內戰的炮火,飽經戰患的中國人又開始過著流離逃亡的生活。
民國三十八年,我也就在這樣挨餓的邊緣,流亡到台灣,我又離開了母親,沒有料想到這一別竟然四十多年,五倍於抗戰八年的漫長歲月,我不知在多少年夜飯時思念慈母,盼望著母子重逢,更不知在多少月光下盼望回返故園,思親鄉愁,望眼成穿。
經過這漫長的四十年歲月,喜逢開放大陸探親,接來母親,當我們日夜想思,懷念而幸得重逢的時候,可是一切都變了,變的又是一場噩夢。父親早已離開人世,父親和母親的破鏡永遠不再重圓,而母親更變得讓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她,我所日夜感念的母親,我所日夜孺慕的母親,不只是外表、蒼蒼白髮以及幾乎九十度彎腰駝背的龍鍾老態,叫我看得心酸難過,孩子說她像鐘樓怪人。
幾十年孤孤單單的生活,她的性情更是變得與以前判若兩人,令我感到陌生。老人癡呆病使他記憶衰退,嚴重的健忘症,她忘得了眼前種種,但是她卻忘不了從前,她想念親人,她反覆訴說前塵往事,訴出心中的哀怨與傷痛。四十多年的孤苦無依使她變得孤僻,貧窮使她變得吝嗇,現實的生活使她變得處處猜疑別人,不敢相信別人,這與她以前的誠懇、寬容、爽直的個性迥不相同。當我們家人所仰慕、所尊敬的長者,踏進我們的家庭,我卻不知對他們作如何的解釋,即使我做了萬千的解說,提出千萬的理由,能博得他們幾許同情、憐憫這孤獨的老人嗎?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每當月圓,我常仰望晴空,仰望皎潔的月亮,回憶兒時,母親牽著我和妹妹的手,看那天上明月,一起唱著月彎彎的兒歌,如今祇留無窮、無盡的回憶,如今母親在海的彼岸安息了,母親的身影卻更是渺不可望見了,母親何以不能往生於此岸,我又何以未能回鄉見母親臨終的一面,如此結局,能不讓我傷心落淚,故鄉離我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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