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三十三、母親說讀書不是望子中狀元
母親深知我不適合做學徒,她已經把我塑造成不適於做學徒的材料,她有意讓我再去讀書。由於母親的辛勤,刻苦,終於有了一點積蓄,而就在快過年的時候,父親也寄來了一些錢,這是父親離開福州後頭一次寄來的錢,雖然寄的錢並不足供我生活及讀書費用,也不知道以後是否續寄,但已帶給我們一線希望,也鼓起母親讓我繼續讀書的勇氣。母親要求我,考上公立學校,就讓我再去讀書。雖然有這新希望,可是難題也不少,由於小學畢業,我沒有參加老師的升學指導,我只知道省立福州中學及市立福州中學兩所公立中學,不曉得師範學校及工業職業等公費學校。店裡也沒有報紙,不曉得何時報名,而且小學課本,是否還在,也沒有時間回去拿,而我最大的困難是沒有時間讀書,時屆農曆過年,店裡生意特別好,農村的小商人,也都湧到城市來採購,他們最喜歡的是上海製造的達豐牌嗶吱布以及蜜蜂牌毛線,這些貨品店裡全是用其他雜牌貨來冒充,晚上大家都忙著在這些冒牌貨的布邊打商標,以及換貼商標紙,這些都是我們學徒要做的事,再加上原來要做許多固定的雜事,晚上也就更加的忙碌,直忙到我替師父們搬好床板、睡具、清洗好水煙筒,多已深夜一、兩點,我也昏昏想睡了,我本來功課並不好,基礎也差,又加上這半年的失學,學校的功課也差不多全忘光了,春季班班數少,重考的學生多經過這半年的補習與準備,實力也比較強,母親這一點要求,並不是苛求,因為我們繳不起私立學校的學費,我只報考福州市立中學,只有這一次的機會,所以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無論如何都得發揮出我最高的智慧,最大的潛力,全力以赴。我唯一可以利用的時間,只有農曆年三天的假期,福州的習俗,正月初四就要開張營業,我希望在這三天當中,在我生命中發生奇蹟,充分的準備既不可能,把握可貴的時刻,這可貴的三天,真是一刻千金,我臨時抱佛腳的,買一本升學指導,強記每一題目,連算術的四則運用難題也儘可能的背誦,三天時間除了回店吃飯之外,我沒有離開過祖母那樓上的小房間。升學指導的題目我大概都能記住,也很幸運的考取了福州市立中學。
我考上學校最高興的是母親,她以她的兒子能考上好學校感到欣慰。由於這一次的考試,我結識了和我一起去考的老板的姪子阿才陳儀才及老板的外孫,他們都很不幸的落榜,特別是阿才,他和我有相同的命運,他父親因到台灣經商與台灣女子結婚,婚後不久,因中日戰爭他父親返回福州,留他母子在台,一年多前他隨母親來到福州,可是他父親,已另結新歡,幸而老板予以收容,並栽培他讀書,同樣的要求他必須考上公立中學,才給予繼續求學的機會,不幸的是他小學一直是在台灣接受日本教育,中文程度太差,雖經補習仍然無法達到水準,這又是一個戰亂的不幸故事。
新的成就也就像新的衣服一樣讓人欽羨,幾個師兄也為了祝賀我而送我一些紀念品,一方手帕,或一支鉛筆,禮輕意濃,患難之誼,尤為可貴。
上課的前一天,我離開了商場仍然寄食於祖母家,當然這是方叔公所最不願意的事,因為我增加他們許多麻煩,方叔公和祖母都是六十左右的人,尤其祖母身體不好,經年臥病,經常需要別人照顧她,沒有能力照顧我,因此照顧我的負擔就加到方叔公身上,叔公每天天未亮就要起床做飯,他自己吃飽了,餘下的飯保溫在爐灶上留給我與祖母用。一大早他就去拉人力車,直到晚上天黑才回來。他身體雖然不錯,但是將六十歲的高齡,還要做這樣吃力的拉車工作,回家還要燒飯給我們吃,其辛苦亦可想見。有時祖母身體好,也可以幫著燒燒飯,而每天提水,劈柴這些比較吃力的事,也只好由我來承擔了。
上學的頭一天,我穿上了黃卡其的童子軍制服,市中的白色棗紅滾邊的領巾,我終於踏進了令人羨慕的一所中學,初中的功課已經不是只靠小聰明就可以應付得了,祖母沒有錢裝設電燈,也買不起新式的煤油燈,甚至於連菜子油的油燈,她也捨不得多用,所以一到天黑就很難有讀書的時間,學校放學走路回家約半小時,到家已經天快黑了,還得幫祖母提幾桶水,也就什麼都看不見了,雖然母親買了一盞小煤油給我,但是如豆的燈光書本稍放遠些,就看不清楚,做數學、英文習題,看得見寫練習簿,卻看不清楚課本。我想試著偷電,看鄰居偷電的方法及從書店看一些電學的書籍,瞭解一點電的知識,與偷電的技巧,叔公向收舊貨的鄰居要了一些電線,一根線偷接到電桿上,另一根就接到水井裡,當做陰電極,偷電是很成功,在我房間有了一盞很亮的電燈。可是困難的問題接踵而來,由於我們住宅很淺,客廳進來就是我的臥房,中間只隔一小小的廚房兼走道,而且除了大門之外,中間都沒有門,大門的門縫,很難使燈光不外洩露,極易被查電費的查覺;其次另一根電線投在水井中陰極電路,雖然白天我都把這根電線拿掉,可是在夜晚有時也有人打水,也有發生危險的可能,二根電線分別從家裡接到電桿及鄰居路邊的公用水井,中間缺少良好的固定,極易掉落,再加上我們的房屋到處漏雨,一遇雨天,地上、牆壁都是溼溼的,既怕漏電,又耽心打雷閃電;心中總是提心吊膽忐忑不安,而母親更是不願我做這種犯法的事,雖然沒幾天,就拆除了。卻也因而增長了我不少關於電的知識與對電學的興趣。
我們窮而實際上整個社會窮人也佔多數,學校路遠中午帶飯,福州人帶飯都是帶草包,福州人叫做家自包,把洗好的米裝在草包裡,而後連草包放在學校大鍋裡煮,本來這種草包飯是很好吃的。可是不道德的伙伕,可能也是貧窮的緣故,卻偷草包內的米,他們往往在鍋裡多放水,把飯煮爛的像稀飯,這樣米雖然少了一些,但熟出來的飯還是有一樣的量,這樣煮出來的飯,營養都流失在米湯裡,養不夠,肚子也特別容易餓,每當我到商場找母親時,母親總是帶我到隔壁點心店吃一碗麵,還要加一塊芋粿,一點白切肉。本來我的身體就不好,而長期的營養不良,更使我顯得衰弱、感冒、牙痛、頭暈經常困擾著我,尤其令我沮喪的,是記憶力的衰退,過去那種過目能誦的記性,現在已不再有了。
父親寄錢仍然和抗戰時期一樣,時斷時續,開學之後又無信息,父親不寄錢也就不來信,來信也只是廖廖數語,一張信紙算不出二三十個字。寫信請他寄錢從無答案,等收到他的錢,才會見到他的信,父親與我們母子的情感,就像那信紙一樣的薄,就像那信的字一樣少,母親在商場做女傭,每月工資三斗米,只夠交給祖母,做我的主食,而菜金及我的零用則指望父親的寄款,父親一停止寄錢,我能否繼續上學也就有問題了。母親為了安定我的生活與求學,曾一再請求她的女主人,讓我住在店裡,以她的工資,抵銷我的伙食費,但都為她們所拒絕。
春末夏初一連數天的豪雨,再加上地震,給福州市帶來了一次空前的水災。祖母家的房屋,是福州最普通的泥牆木造的房屋,也是最怕水的一種建築,而且這間既古老又破損,本來就已經是搖搖欲倒,傾斜的樓房用支柱頂著,可是支柱也已經被白蟻腐蝕得數不清的小洞。細小的部分宛如棄之山邊的骷髏。那土牆在平時也經常有土塊、小石子散落,祖母和母親都耽心這房子遲早會倒塌,但是我們有什麼辦法,能有可供安全棲身的房屋。所以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這次的豪雨,還帶著閩江上游的山洪,一夜之間,福州市大部分的地方水深都超過胸部,甚且有超過一人多高,而且數天不退,泥牆經不起洪水侵泡,因此房屋倒塌者甚多。如此情形,母親怎能不耽心,母親不管任何時候,都在關懷著我;在水勢剛剛緩和的一剎那,路上的水,尚深過膝,母親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帶我到商場暫住避災,而老板娘也深受感動,改變了她們的初衷,也可說是母親的愛心令人感動而給我們方便,就答應讓我長期住下去,以母親的全部工資,抵我的伙食費,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甚大的恩典,母親不再憂慮我吃飯的問題,只要環境不變,我的學業就可以維持不至於間斷。
母親實在沒有能力供應我求學,她只是憑靠著一股熱烈的希望與堅強的意志來克服困難,雖然我的食住已經得到解決,但是母親卻要付出更多的勞力,所有店後的潔清,老板一家人的衣服要洗要燙,以及老板的母親,二個太太的許多雜事,從清早天未亮就要起床,一直忙到深夜十二點多才能睡覺,她就和機器一樣不停的在工作,從無休息,店裡的人都說:母親像是一盞走馬燈,油不盡不停止,也不由的讓我想起父親做的那盞走馬燈。母親終於因為過度的勞累而患神經衰弱症,有一天早上,她說耳朵內好像爬進一隻蟲,半夜裡被耳膜的震響而驚醒,我們沒有錢去醫治,當然也不知道這病的起因,她只是照著老年人的說法,滴進一些茶油想把蟲泡死或把牠趕出來,結果反而因此引起耳朵發炎,醫生證實了她的病因,我看著母親痛苦的臉上,我心裡感到難過,更覺的慚愧,我不該連累母親為我受這麼多的折磨。這樣的環境,我們實在沒有讀書的條件,有的人勸她讓我去當學徒,他們都認為行行出狀元未必讀書高,有的甚且諷剌說,你難道要望子成狀元,但是母親從不動搖。她總是很堅定的希望能完成我大學畢業。在這年代讀大學實在是很高的理想,在我們所認識的親戚、朋友中,難得有一個高中畢業的,憑一個女傭人,有可能了此心願嗎?
理想脫離不了現實,現實環境的壓迫,母親不得不遷就,第一學期很快的結束,暑假期間,母親要我再在商場做學徒,節省一個多月的伙食錢。本來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好在老板及老板娘也深為同情母親的苦心,居然也答應了。我也希望能減輕母親負擔,也就再到店面幫做些雜事,由於母親的關係,而且只是暑假短暫的打雜工作,師父也都對我很好,並沒有要我做太多的雜事,再加上如師兄們也都熟悉,也都有了一些友誼,更是處處幫助我,與初來做學徒時完全不同。用功的師兄也常利用夜晚到閣樓上,大家一起練字,學算盤,本來這寂靜的雜物間,卻洋溢了蓬勃的青春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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