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糾纏不清的姑嫂情結
母親來台後,似乎並不歡愉,我們母子分別四十多年,有朝今日得以團聚,這是夢想不到的事,本該是歡天喜地才是,可是母親來台不久,就經常鬧情緒,似乎她心中存有很多不滿,似乎她心裡有很多解不開的結,她經常在晚餐時不肯用餐,躺在床上生氣,是否我們的環境不好,居住環境太差,或且家人對她言語態度有所誤會,起初我以為她對此地生活不習慣,或者因為我們侍候她不週到而不高興,問她是否身體不舒服,是否生病,她都是轉過身去,燜聲不答,她這種無聲、無言的鬧情緒,讓們不知如何處理,有時乾脆我也陪著她不吃飯,坐在她的床邊,她依然是相應不理,而且她的情緒病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密集,甚且哭泣,母親精神有問題,家人對她的印象也就更加的不好,可是原因總是不明白,雖然有時候她也抱怨說,到台灣後,都是病,陪她去看醫生,也找不出有什麼病,偶而她也會很生氣的口吻,責備我沒有給她零用錢,由於她記憶力不好,拿過錢也就忘記,總是說我沒給她,我告訴她說台灣時,我就曾送她一萬元的紅包,而且每個月都給她五百元零用金,但她卻堅持沒有,我請她打開屜子找看看,她更不肯打開抽屜,由於她的堅持,我也只好請她自己再找找看,沒有想到過了一會她很生氣的拿了五百元要還給我,並且說我為什麼要查看她的抽屜,為什麼懷疑她把錢給別人用,她不會把錢偷寄給堂弟,她自己在這裡路也不認得,也從沒有出去買一塊餅,一棵糖吃,錢會用到那裡去,她滿腹擾騷,似乎受了很多委曲,即使我向她解釋,她也不釋懷。為了讓她易於記憶,給她的零用錢也特別兌換百元紅色的新鈔,可是她總是時常找不到,有時放在屜角,包裹在衣服裡,有時存放在不常穿的衣服口袋中,有時在洗澡時忘了留在浴室裡,每次總是讓我找遍了她可以存錢的地方。但是當我替她找出來時,她卻說這是她以前帶來的錢,而且她不喜歡別人打開她放衣服的櫃屜,有一次我乘她不注意拉開的衣服屜找出錢來,她就非常的生氣,責我不該去搜查的屜櫃,為此我給她的錢不衹是新鈔而且是連號,並且每次都記下鈔票的號碼,可是當我沒有找到這些錢時,她就都是很堅定的說我沒給她錢,最後沒有辦法,只好備妥兩本小記事簿,給她做為記賬以及記事,給她錢或替她做的事,都替她記在簿上,同時要她簽名認賑。她是非常的節儉,節儉到近於吝嗇,可以說是一毛不拔,正如她說的,她沒有用過一分一毛錢,她也不曉的使用台灣的錢。即使是她最慷慨的到佛寺拜拜,捐香油錢,她卻捨不得多捐,她只捐二十元或三十元,我們告訴她,在台灣沒有人只捐二、三十元,至少要一百元,但是她卻堅持說隨緣是個人的意願,怎能強迫。我們和她一起當面捐款,但是她還要用她自己的錢來捐獻,這些捐款,都要替她記在小記事簿裡,否則過了幾天她忘記了,就會責怪我們沒有替她去捐獻。中元普渡,佛寺裡做法會,信徒都捐獻一些香油錢,來超度自己的先人,當然我也替外祖父、外祖母超度,雖然交錢時她也在場,外祖父、外祖母的名諱都是她親自告訴收錢的服務人員,可是到了中元做法會誦經當天,她卻責問我為什麼只替父親、岳父他們超度,而沒替外祖父母超度,我告訴她有,她就是不相信,她就是記不起來,而在佛堂上密密麻麻張貼超度人的名單,又找不到外公的名字,她就很生氣,可是這些事她雖然生氣,但她不會氣的鬧情緒不肯吃飯,更不至於哭,也不會躺在床上不理人,她只是責備我沒有替她做,說說而已,她不高興的事,都只是說說就算了,也不會記在心裡,事情過了她也就忘了。
母親祭拜祖先,一如她拜佛一般虔誠,母親來台後,仍然和在家鄉一樣,奉祠楊家祖先神位,年節以及外祖父母的忌辰都要祭拜,而母親來台的翌日,就把她從家鄉帶來的楊家祖先神牌交給我,要我擺設供奉,這在我們家裡原已供奉了李家祖先及妻的黃家祖先,又增添了楊家的祖先,妻對此起初也認為如此做法有無必要,有所質疑,不過我仍然遵奉母親的意願照她的意思來做。前一天先把金銀紙錢摺成元寶,說是如此祖先才能得到,而供拜時,親自燒香供拜,而且一直到燒完紙錢,她都坐在供桌旁邊,看著我點燭、燒香,看著我拜,看著我燒紙錢,而她自己則斷斷續續的呼喊外公,並說些感念外公的話,母親對外祖父之懷念殊深,尤其外祖父去世後,家世中落,從此都過的是悲慘的生活,與童年之美好,判若兩個世界,益使她對外祖父的疼愛難以忘懷。雖然這些話我從小就已耳熟,可是今天在遠隔四十多年,而母親第一次在台灣過端午節的情境,怎能不讓我動容。
她究竟為什麼,不肯用餐、不理我,甚至於哭泣,必定是非常重大的事,而且時常如此,更是非同小可。她不肯說出來,我始終也猜不透,事態卻如此嚴重,她逐漸吵著要回鄉,甚至於說她回鄉餓死也要回去,這是何等嚴重抗議,她必定受有極其重大的委屈,才會有如此強烈的表態。我怎能不明不白的讓母親受如此重大的委屈,在我一次又一次的請求她把事情說明白、說清楚,才讓她回鄉,我們答應她讓她回鄉玩一玩,我一再打趣說她現在是回鄉探親喲,是台胞回鄉,還可以帶三大件、五小件贈送親友喲。而每次當我們說她回鄉後再來,她也都堅決的說她回去後絕不會再來,她這種無言的抗議,不滿的表態,帶給我極大的痛苦,接母親來台,原本希望母親能過得幸福快樂,可是沒有料想到母親過的並不快樂,事與願違,卻不知問題出在那裡,我也不斷的對她說,希望她對這裡的生活,有何不習慣或不滿意的說出來,讓大家好替她解決,終於她才吞吞吐吐的道出了她心中的怨恨,事故發生在妻接母親時,在香港旅途中閒話家常,妻對母親說:「姑媽在福州曾告訴她,母親有一位做剃頭的表弟,以前常有來往,近來沒有來往。」母親一向討厭姑媽,姑媽喜歡搬弄是非,過去姑媽對於母親和娘家住在一起,奉養外婆及照顧姨母,甚為不滿,尤其瞧不起楊家家道中落,孤苦伶仃,母親早就懷疑她與父親之感情不洽,可能就是姑媽從中挑撥是非所致,而今母親又聽說姑媽說她有一表弟,不論姑媽所說的內情如何?用意何在?但卻勾起母親的舊恨,更使母親聯想到過去的夫妻感情,是否都是姑媽一手破壞所造成。她一生所受的痛苦,
雖歸咎於父親的絕情,以及姑媽的挑撥,但都已是過去的事,她仍然和姑媽有往來。來台之後,何以對這些往事前塵,仍然時時勾起她的哀怨,令我不解,雖然我時常勸她忘卻過去,不必再想過去,多去享受眼前的歡樂,多去想眼前的愉快事,何況父親已經去世,可是母親這難解的心結,難以冰釋,究竟妻告訴母親姑媽說些什麼,若僅僅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母親何以會如此介意,母親也不相信姑媽所說就如此單純而已,姑媽妒忌母親,有可能又再搬弄是非,必定又捏造了許多有損於她名譽的話,她既恨姑媽,她也氣憤妻提起這表弟用意何在,她責怪妻對她不禮貌,對我們家庭的問題,為什麼不等到了台灣問我清楚後再說,何必在旅途中提這些無中生有的事。姑媽說她壞話,妻對她不禮貌,瞧不起她,她被侮辱,被羞辱,她覺得在台灣沒有面子,更何況自她到台灣以來,似乎也沒有受到、得到應受的尊敬。她堅決的要回去。在家鄉,她有熟悉的環境,她有熟悉的人,鄰居個個都對她好,她生病了,鄰居會給送茶水、燒稀飯,年青的孩子們會陪她去看醫生,而堂弟從小由她扶養長大,比起眼前的兒子還要聽話多了,台灣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地方,不如歸去罷了。儘管我一再的對她解釋勸說她,姑媽這句話並沒有什麼惡意,誰家沒有親戚,有一表弟有何不妥,而且這位表舅,自我五、六歲從江西回來見過幾次,後來由於我們貧窮,且一再搬遷,親友多失連繫,再沒有見過這位表舅。我一再的對她解釋,妻並無惡意,她對我們李家親人,一無所知,旅途閒聊,提起一些未見過的親人,也只是想多瞭解一些家鄉的情形。可是妻在旅途中,提起姑媽的話,究竟如何的說法,說些什麼話,語氣態度如何,用意何在,居然會讓母親對這句話如此的激動,是母親想偏了嗎?不論我對她作如何的解說,讓她再回鄉探親,可以搖搖擺擺的到姑媽跟前,責備姑媽的不是。可是母親仍然是三天五天總要鬧一次情緒。母親變了,母親變了一個人,母親的所有行儀,和過去完全不同,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答應她,讓她回鄉。
大孩子也不高興的說,老祖母這樣哭哭啼啼會給我們家中帶來霉氣,母親幾乎被認為掃把星,這些怨氣,我都得承受下來,母親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更低落了。
大孩子說祖母看起來就是很愚笨的人,而妻更是駁我說母親是很好相處,卻是如此的難侍候。母親鬧情緒,帶給我困擾與痛苦,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去母親這個情緒的結,而家人的怨氣,我也承擔了他們給我的壓力。是否服用癡呆症藥物引發的副作用,當年對這種病症,並不瞭解,直到目前才瞭解這種病症,性情會改變,疑心、幻想,更會因環境變動而加重。而母親的清譽,我更要為她辯白替她維護。我只有選擇答應母親回鄉這一要求,好在母親要再來也已經很容易,她現在是以台胞的身分回鄉,從福州到台灣朝發夕至,甚是方便,讓她回去,發洩一下心中的怨氣,讓我輕鬆一下,朝此想法,我也就不再介意母親回鄉之行。
為了讓母親第一次回鄉,能夠風光的像個台胞,我替她準備了許多送給親友的禮品,電子錶、鬧鐘、褲襪、毛褲、絲巾、圍巾等大陸親友最為喜歡的小禮物,一包一包把它分好,寫上送給什麼人,外層套上透明膠袋以免錯亂,再加上一些備份,整整的一大旅行袋,將近十五公斤,另外她的衣服一皮箱也有二十多公斤,可以稱得上滿載而歸。此外也替母親準備了幾個月份服用的藥品、胃藥、感冒藥、消炎藥以及老人癡呆症用藥,每一種藥除了付上說明書外,也都貼紙寫明用途黏貼在每一板的藥物上,並且給堂弟信中也詳詳細細的說明,可以說細密週到。本來母親還鄉探親,讓母親帶回這些大包小包的小禮物送親友,該有一些喜悅與興奮,可是母親看我埋首為她整理這些衣物、藥品,卻是沒有半點笑容,木納迷惘,她似乎覺得她不知為什麼要回去;而我為她整理禮品、藥品、衣物,手腳也是那樣的遲緩,始終也提不起勁,感慨這團圓的夢卻是如此的艱辛,雖然現在的兩岸,已經不是咫尺的天涯,已經是天涯的咫尺,已經是朝發夕至,可是以母親堅決的去意,真不知「何日君再來」真難預料「何日我們母子能再相見」。回想四十年前我離開家鄉,母親為我整理行李,叮嚀再三,而今我為母親整理行囊,也是囑咐再三,這件東西放在那裡,那些藥品要記著服用,總是怕母親忘了,雖然時空的轉變,然而四十年前的福州與四十年後的台灣,都是一樣的難捨的離別,一樣的情,同樣的淚,母親何曾想回去,她只是鬧情緒,鬧彆扭,當我們告訴她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待預訂的機票日期時,她語氣轉變了,她不想回去了,可是母親個性倔強,她不說捨不得回去,她用試探的口吻,問我們回去一趟要花這麼多錢,飛機票可以退嗎?我們當然瞭解母親的心意,告訴她機票可以保留著以後想回去的時候乘用,沒有期間的限制,就和這些禮品一樣,留著以後再用啊!心情好時,痛痛快快的回鄉探親,何必和姑媽賭氣,說完了,不回去了,可是隔天她又吵著又回去了,如此反反覆覆,母親心情何其矛盾,母親對台灣何其失望,而母親對我又何其難捨。
為了讓母親回鄉前能放開心情,星期假日也多陪她到各風景區走走,希望她多遊覽一些台灣風光,多留一些對台灣的美好回憶,我也希望母親散散心後,能打消回鄉的念頭,母親怕熱,而且會暈車,所以只好在較近的國父紀念館、新公園、圓山、兒童樂園等處走走看看,拍幾張照片,但是她對這些都無興趣,而且每次出遊反而勾引起她童年的美好記憶,廈門風光以及廈門公園、鼓浪嶼的風景優美,感嘆楊家的衰敗,感慨外祖父對她的寵愛,因此每次出遊,也都是勉強出門,感傷而歸。外祖父的光耀成就,我無能承先啟後,不能不讓我感到愧對母親的教養。假使外祖父能多活幾年,母親必能繼承外祖父的事業,假使沒有爭戰,母親也可以如願的培植我大學畢業,假若不是我的愚笨,少年時不知努力,或許也可以重振外祖父的事業呢?戰亂卻毀了我們兩代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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