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最後一艘船又來到了台灣
廈門的局勢似乎也已極為緊張,到台灣只剩下兩艘招商局的船,都是軍隊封用,假如這兩艘船開走了,我們也就沒有機會到台灣。入境證終於寄來,但是僅僅寄來拾七塊銀元的旅費,而最低的船票卻要二十二元,還不夠五元,我向同鄉會辦一張難民證明,希望能買到半票,但是問題買不到船票,招商局的海穗、英杭兩船,早已不公開售票,為此我只好整天守在招商局的門口,等候買票的機會,所幸皇天有眼,第二天下午,有一位軍人進去買票,居然有票,我也就買了一張艙面的半票十一塊銀元。我的船票雖已買到,但陳哥的入境證則尚未寄來,第二天也就是開船的前一天,他的入境證也寄來,可能艙面尚有空位,所以我們很順利的又買到一張船票。九月八日下午我乘海穗輪離開廈門,計在廈門流浪十五天,我把祖母給我的一支長約十公分的小刀,也是我心愛的一支童軍刀,送給二叔,做為臨別紀念。
我和陳哥哥很幸運的登上了海穗船,這艘約三四千噸的海輪,滿載的是貨物和軍隊,幾乎所有的乘客都是在艙面,而且都是軍人和軍眷,只有極少數幾位是民眾,甲板上舖滿著被蓋,堆滿著行李,比較安全的位置早已被佔光,即使是船舷靠欄杆處也連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在船舷擠了兩個座位,馬上被阿兵哥趕走,我不服氣的對他說,我上船時旱已坐在這裡,他幾乎要把我推下海去。際此戰亂,民命如草芥,遇到蠻不講理的大兵,還是識相些,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只好乖乖的走開。
太平的狗,勝過戰亂的人,一個國家和平安定多麼重要,只有在一個安定的社會人民才能獲得尊重,真正享受到安全幸福生活。白天我們坐在煙囪或起重機傍邊,熱得讓人難以忍受,晚上則偷偷躲進救生艇睡覺,所謂窮則變,變則通,反而得到藏身之處。上船時我本來還有四塊銀元,可是船上的東西昂貴的近乎敲竹槓,一碗蛋炒飯,要一塊銀元,第一天晚上我和陳哥各吃一盤,花去二元,用去我所有的一半,第二天我不敢用了,僅有的兩元要留著到台北的車錢,我們估計上午即可到達,但是直到下午三時多才到,經過檢查等手續,約五點始離船登岸,我們又整整挨餓了一天,雖然如此,但終已到達台灣。
我們已大喜過望,慶幸自己逃過了鬼門關。我到台灣尚來不及寫信向二叔道謝,廈門也就已失守。離開廈門,離開福州,都只是分毫之差,如今想起,人生有時真無法不相信命運的安排。
九月九日黃昏長長的汽笛聲,海穗輪慢慢的靠進了碼頭,我興奮的大踏步登上久已心儀的土地,結束了這一趟波折而艱辛,閱兩個月的旅程。我心裡雖然是無比的高興,台灣!我終於能再度踏上,我終於來到嚮往多年,夢寐以求的台灣。可是,當我再度回首遙望,藍天碧海,不由的叫我感嘆,唉!故園離我更遙遠了,不衹是海天相隔,甚且敵我相對。母親離我更遙遠了,祖母離我更遙遠了。故鄉、母親、祖母,我們那年那月能再相見呢?何年何日能重逢呢?我再度依戀的看著海的那一邊,直到陳哥叫我,晃若夢醒。
基隆登車,台北在望,公路局班車在平坦的大道上飛馳,兩旁青山綠樹,處處良田,鄉村農舍,工廠煙囪,多麼美麗的寶島,精神乃為之振奮,更忘卻了這一段多災多難的旅途,偷渡、被捕、遣返、海難,種種噩運既去,又重新鼓起我對未來的幻想與希望,此際正逢秋收季節,用腳踏的打穀機以及輸運的輕便鐵軌、載運農產車,這些農具與建設,均可在福建推廣使用,多麼富庶的寶島。窗外不正是夕陽斜掛,紅霞滿天,金碧輝煌的好時光,此地不就是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偉大基地,我也能有一番的事業嗎?我也能衣錦還鄉嗎?當我心中還緬懷著這位民族英雄波瀾壯闊的事蹟,當我心中還沉浸在明日的夢境時,不覺天色已昏,濛濛夜幕又將我彈回現實。
近鄉情怯,母親和我,都是不受父親歡迎的人,既然是不受歡迎,我本不該來,母親有志氣,母親不來求他,對我們母子、父親一向聲色俱厲,即將見面的父親,他將會如何對待我,在江西,母親被趕走的往事,在馬尾挨打的情景,都一幕一幕的重現在我的眼前,打罵總是免不了的,也逃避不了,我心中盤算著怎樣應付這即將面臨的風暴,可是在我的腦海裡,只剩一片空白,呆呆的望著路標,台北三公里,二公里,從我眼簾閃過,逾接近台北,我心情也愈亂,此刻我倒希望車子放慢一點,路程延長一些,可是車子終究到達了終點台北車站。台北車站下車,對面就是館前路,照著父親信中的圖示,他的辦公處所,距離車站不遠,館前路三、五分鐘就可到達。
父親不論做什麼事,處處都顯出他軍人的本色,顧慮週全,設想週到,在他寄給我入境證信中,就已告訴我基隆下船乘什麼車到台北,以及他辦公處所,館前路52號的位置,我按圖索驥,就已明白台北車站的正對面,就是館前路。我先幫陳哥僱了一輛三輪車,我自己則步行,館前路雖面對火車站,但卻非常寂靜,兩旁都是三四層樓的樓房,沒有商站,全已大門緊閉,只有微弱的路燈透射一點光線,騎樓下顯得陰沉寂靜,行人也稀少。從車站到新公園,短短的路程,不用五分鐘可到,可是沉重的心情,也使得我步履沉重,我踟躕而行,徬徨躊躇,不知何時我沉重的步伐終於到了,臺灣省物資調節委員會的大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