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孟母三遷、母親也三遷
母親家在何方,母親無家可歸,孟母三遷,我得趕快替母親覓一處安靜的窩。女兒婚禮後,忙碌也就告一段落,平常缺少交際的我,要租房子也比別人缺少信息。新聞報紙上密密麻麻的房屋出租小廣告,
郤找不到一間與我住家靠近的房屋。幸經鄰居的介紹,在住家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實際只是一般的住宅,每層樓都分隔為十間小房間,每間面積約四蓆多,衛浴設備全是公用,好在浴室、廁所都在母親房間的正對面,母親一出門口就可看到不至於走錯。這裡雖然距離住家很近,四、五分鐘的路程,可是照顧母親也增加了一些因難,我每天清晨把早餐送來,放在電鍋中保溫,由於母親分不清冷熱水龍頭,我必須替母親準備一盆熱水供她洗臉之用,等她洗臉漱口後,再把飯拿出來,擺在桌上,我就得急急忙忙趕去上班了。這些事我都要一一做好,否則稀飯若不予保溫,冷了母親就不喜歡食用,就吃不完。有時妻九點多去買菜時,順路來看她,而她的稀飯仍然擺在桌上未曾動過,問她何以不吃,因為冷了不想吃,妻只好再替她溫熱。而放在電鍋內的稀飯若未端放在桌上,母親也往往忘了不知端出來吃,母親記憶力極差,
若肚子不餓,也就記不得用餐,肚子餓了,她就要吃東西,所以在她桌上就只好多存放一些奶粉,保久奶、餅乾,柳丁等食物,讓自己隨時可以取用,她忘了吃早餐,飯冷了她不想吃,也就只好拿幾片餅乾充做早點。母親生活儉省,沒有零食的習慣,而且自從這次回台之後一天比一天的懶惰,懶得洗澡,懶的換衣服,也懶的自己去取食物,整天就是昏睡,在和大孩子共住的時候,她說替我們看家,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多是坐在靠門的沙發椅上打嗑睡,這裡不是她的家,她沒有家可看,她把房門一閂也就整天安心的睡了。我們頭一天就吃到她的閉門羹,妻和我去送飯,敲門都叫不醒她,只好把門閂予以拆除,告訴她門閂壞了,但是她睡覺時仍然用椅子抵住門,妻去買菜時就順路先來看她,午餐也是先送來給她食用而後再回家用餐,晚餐則由我於下班時就先送來,侍候她用餐後我才回家,吃過飯後再去替她洗碗,端水讓她洗臉、刷牙,陪她看一段電視後回家,電視以及收錄音機母親都不會用,而且電視上講的國語她聽不懂,即使是閩南語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她對電視毫無興趣,在家裡住的時候,大半是妻講解給她聽,現在沒人講給她聽,她也就不想看。每天早上我送飯去的時候,順便把電視打開,可是當我一離開,她也就把電視關掉,她不曉得關,乾脆把插頭拔掉,既然她不愛看電視,就改為聽錄音帶,同樣的我每天早晚送飯時,就替她把錄音機打開,唱的全是「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簡單的佛號,一捲錄音帶唱完,錄音機自動關掉,有時她也就跟著唸,有時卻也感慨的說,唸了有什麼用呢?這怨嘆,不由得不引起我一些感傷,俗語說蒼天有眼,可是蒼天的眼,卻未曾看顧過母親,我只好對她說,你一個人無聊,就跟著唸佛解悶吧!要不然就看看小說好了,她眼力巳很差,一般書報已經看不清,一堆的連環圖畫小說,故事也懶得去翻,我們母子大部分的談話也僅此幾句而已,我不敢和她談過去事,過去對我們只有傷心事。我們也沒有現在可說,現在她懵憧不清。
住在這裡的人,有的是一大早就去上班,有的是夜市攤販,不同作息時間,大家難得碰面,除了住在五樓的房東先生每天都會下來看看,和她打招呼,其他房客和她見了面也會和她招呼,可是這樣的寧靜沒有保持多久,不愉快的事又接二連三的發生,她起床後也不知她在房間做什麼總是吵醒了隔間的夫婦,他們甫從夜市回來,正是疲乏極需休息的時候,卻被母親吵的睡不著或把他們吵醒,他們算是頗有修養,見母親如此大的年歲,也並沒有對母親有所不禮貌,但是他們卻向房東交涉,對我們抗議,我告訴他們母親雖然癡呆但尚明理,只要他們告知母親當時是深夜,她就會安靜下來,這件事的風波就此解決。母親搬來之後,較諸以往更加懶惰,洗澡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每次妻來幫她洗澡,她總是推說她整天沒出門,也不流汗,不肯洗澡,不肯換衣服。她本來很愛乾淨,初來臺時,她的衣服全都自已洗,而且要用熱水浸泡,搬來後流汗的衣服,涼乾再穿,母親這種現象,令我越來越憂心母親的健康。這是母親對生活的失望,對生活的灰心,這必然使得癡呆症會更加的惡化。這已經不是靠藥物可以改善得了,必需消除她心理的失望,這個問題,從她到台灣不久,就遂漸與日加深,日甚一日,我無力改變母親的心病,我也無力改善母親生活的環境,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慚愧,也深深的感到無奈與沈痛。
工作忙、家務忙,固然忙得我從清晨到夜晚難得休息,但最讓我疲乏的卻是精神壓力,不論是工作、休息、運動、乘車、走路、用餐的時候,滿腦都被雜亂的思緒所佔據,所分神,不只一次乘公車過了站,走路過了頭,這恐怕也是老人癡呆症的前奏了嗎?就在這樣分心分神的狀況,我不幸在一處公寓門前絆到攔阻機車停放的路障,三條大鐵管橫隔在大廈的門前,我竟然沒看到,讓我摔得手腳多處皮肉開花,最嚴重的是腳膝蓋,深入見骨,痛得我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雖然勉強的爬起來,可是緊接著難題來了,不是痛的問題,而是每天早晚我無法走上三樓為母親送飯,當然只好由妻代勞,連著幾天母親一直追問我到那裡去,妻告訴她因我是跌傷,上下樓梯有些不方便,她則迫著要妻帶她來看我的傷勢,她關切我的傷勢,妻敷衍說我一兩天就會好,幸好並沒有傷到肋骨,祗是皮肉之痛,卻也給我心理上很大的負擔,我向來身體靈活,自幼鮮少跌跤,即使跌倒也很少受傷,而這一跤卻跌得我四、五天上不了三樓,讓我警惕的是,我若沒有好身體更無法照顧母親,一向多病的身體,實在要倍加小心了。
母親初搬來時就很不高興,為什麼她不能住在家裡,而把她一個人掉在外面,除了三餐見不到親人、熟人,每一晚上我送飯來時,她總是放著飯不吃,先問我這些問題,我也只有委婉的告訴她,家裡房子小住不下,她和岳母兩人既然有所誤會合不來,只好分開住,如果不想在這裡,那就再搬回去和孫子住在一起,她搖搖頭說她不願受孫子的那臭氣,而後嘆口氣,說她自己是沒處安置的人。我聽她的訴說,直是眼淚往肚裡吞,團圓居然是如此悲慘。有時她還想回家鄉,她說在家鄉堂弟會照顧她,左鄰右舍比較熟悉,每天我都是找機會打斷話題,催她趕快去用餐,
否則飯冷了又要溫熱,我們母子每天的話題多是在催她用膳而結束。
孟母三遷,母親又要搬遷了,母親搬來這理,環境逐漸熟悉後,也許由於好奇,也許由於她也想自己溫熱飯菜等食物,可是她不會使用電鍋,雖然我們一再的教她可是她始終學不會,教過也就忘了,我將電鍋使用的方法寫在厚紙板上,放在電鍋旁邊,她也不理會,懶得去看。有時她也照傳統的碳爐燉煮的方式,在外鍋倒上一兩碗水來燉飯,而後她就坐在旁邊等飯溫熱了,再把電插頭拔掉,可是她時常就靠在椅子睡著,有時飯還未熱之前先躺在床上休息而睡著,這一睡一直睡到午餐或晚餐我們來叫醒她,這一碗剩飯也就在電鍋內煮了一、兩小時,因此這一層樓的用電總開關就經常發生跳電。
當房東瞭解原因後,就一再的告訴我們,也一再的告訴她,也一再的教母親電鍋的外鍋只須加一點點水,然而放在桌上的量水杯,她不是用來量水,而是用來裝食物或日用品,裝盛的即是吃剩的半片餅乾,一小塊蛋糕或麵包。要不然就是髮夾等等。事情的發展更加嚴重,她開始試著去用瓦斯爐,她來台灣多年,我們一直不讓她去開瓦斯爐,瓦斯爐開關她也不會用,這裡的瓦斯開關可能因為使用的人多以致彈簧較鬆,被她打開,但是瓦斯爐上的點火開關她仍然不會用,火點不著,而她卻不曉得關掉,她也不瞭解沒有關掉會漏氣,以及瓦斯漏氣的危險,所幸房東在樓上聞到瓦斯的臭味,下樓察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房東再三的告訴她,勿再去開瓦斯爐,我們也告訴她這是非常危險,非常可怕的事情,瓦斯漏氣會讓人中毒死亡,會釀成火災,她雖然每次都是很
認真、誠懇、肯定的表示她絕不會再去動瓦斯爐,可是過了她也就忘了。每天我與妻送飯去,離開時都會再提醒她不要去亂開瓦斯爐,她也都答說已經知道了,她也不會用,她不會去開,可是她仍然去開,終於房東下了逐客令,我們就不得不搬家。
新找到的房子,就在我們巷口,離我們家更近,不必過馬路,走路兩三分鐘可到,對我們來說是更方便,可是房間卻更小,同樣的四層樓房,每層隔成七、八間,每間除了一張雙人床外,只有一張小桌子一張小椅子,沒有自用的衛浴設備,公用的浴室,廁所離房間較遠,要穿過約三、四公尺的走廊,我們就選了走廊邊間,這一間是這一層最大的一間,有一張固定的桌抬,可供母親放置較多的東西,這小房間最糟的是不見天日,雖然有一片窗,面對卻是狹小的防火巷,祗能照進微弱的光線,整天都要開燈,這對母親來說,原已不知春夏秋冬,現在更分不清白天夜晚了。自此母親睡得更多,更懶,身體也就更差,記憶力也更衰退了。這公寓住的也全是上班族,鴿籠一般的小房間只是提供睡眠之用,大家都是早出晚歸,母親常於深夜醒來,睡夠了,肚子也餓了,她聽到室外有人講話以為白天,就出來告訴鄰居說我兒子、媳婦都沒有來看她,拜託他們打電話叫我去,有時甚至說兒子、媳婦也沒有送飯給她吃,肚子很餓,我急急忙忙趕去時,什麼事也沒有,我拿桌上的鐘給她看,我告訴她現在是深夜一、二點,她也嘆息的說她把日夜顛倒了。
她說她越來越呆了,把你半夜吵醒,明天上班沒有精神,趕快回去吧 !我替她打開餅乾盒,再為她倒一熱水溫熱牛奶,她卻一直催我回去,她說這些事她自己會做,她肚子不餓,現在也不想吃,如果我沒有等她吃好,有時這一盒保久乳,第二天我送早餐去的時候,還原封不動擺在那裡,牛奶溫熱了,她也早就睡著了。
母親越來越呆,而岳母的巴金森病也越來越嚴重,家中兩老病人,忙得妻難以應付,尤其中餐要照顧岳母又要送飯給母親,等到岳母吃飽往往已經過午,為讓母親隨時可用餐,我每天早上送早餐時一併把中餐送去,保溫在電鍋中,為免母親忘記,並用厚紙板寫好中餐保溫在電鍋內,飯菜都已煮熟,電鍋的電不可拔掉,可是我一離開她就把電拔掉,有時我再回去看看,再把電插上告訴她電不可拔掉,否則飯菜會冷,而她卻是依然頑固的照樣把電線拔掉。即使是電沒拔掉,她也不會自己拿去吃,問她何以還沒用餐,她答覆的令人無法理解,她說她不知道鍋中有飯,你們又沒有交代她說飯在鍋裡,我們指著紙板告訴她,早上已經給您說過中飯保溫在電鍋,這紙板上不也寫的很清楚、明白,她最後的答案才使得我們瞭解真相,她說她忘記了,她也沒有去看那字板寫的是什麼。這樣的留飯方式行不通,中餐只好仍然由妻來送,可是每週一次妻要陪岳母去醫院診病,回家都要過午,我祇好抽空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回家來看她,招乎她自行自電鍋取飯吃,沒空閒時也只好讓她多餓一會肚子了。
她突然在一次晚餐時對我說,她來台灣好像埋在活的棺材裡,不見天日,足不出房門一步,也不知白天夜晚,整天都是睡覺,越睡越呆,而且她在這裡你們夫婦要照顧兩個老人,會把你也拖病了,她想回家鄉,堂弟夫婦年青,身體好,又沒有小孩會照顧她,在家鄉住家那些老鄰居都對她很好,談天說笑她不會寂寞。母親雖呆,但她仍然是一向關懷別人為別人設想的本性,不只一次她對我是出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我也早已在思考,母親若回鄉,應該會比在這裡好,用租房子的租金,在家鄉足夠僱人侍候她,只不過環境已經改變,並不是母親記憶的那些令她懷念的舊時人。她原租住的房屋已經拆除改建,老鄰居早已各自東西,我們自己買的房子也是公寓式新房,左鄰右舍大家也都不認識,最重要的問題家鄉沒有兄弟姐妹,堂弟是否會真心真意的照顧她難以預料。我把這種情形分析給她聽,她反而叫我不必顧慮這些。可是真正告訴她同意讓她回鄉的時候,她又說:「她回鄉誰照顧,你不照顧我,誰會照顧我,我不依靠你,要依靠誰。」她的回答也讓我更加的思考。我是有責任照顧她,不但要照顧她,而且要好好照顧她,讓我慚愧的是,我未盡到照顧她的責任。母親固然為了減輕我負擔而說要回鄉,她實在是對這裡的生活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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