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海峽對岸的母親: 十、 母親再度回鄉,佛緣將盡鄉情未了


十、 母親再度回鄉,佛緣將盡鄉情未了

        母親自第一次回鄉返臺,僅僅一年,卻不斷的發生許多不愉快事,尤其與岳母發生的誤會,尤為嚴重。由於當年對老年癡呆會導致性格的改變不瞭解,不祇是家人對她誤解,即使我也憾嘆母親變了,變了一個人。
    母親也感到,她是不受歡迎的人,因而回台不久,又經常表示要回家鄉,她對我說在家鄉較熟悉,她自已能夠上街買菜,買自已喜歡吃的菜,鄰居孩子會幫她做事,倍她去看病,不像在這裡不受別人歡迎。   
    我以她回福州不久又要回去,說不定又住不了一個兩個月又要來台,如此往返豈不是浪費旅費,也增添我許多麻煩。如因家人有對她不好,可以另行租屋居住,但是她祇是說她在這家庭中是外來的人,與家人缺少感情,雖然妻對她不錯,她也覺得滿意,並說妻一人要侍奉兩個老人也甚為難,她希望回鄉,她一向一人生活自由自在,不增添他人麻煩。可是母親說的是否真心話則叫我懷疑,尤其她頭腦已經不很清楚,說話反反覆覆就如同上次回鄉一樣,一再強烈的表示,要求要回鄉,可是等到真正辦妥手續,臨行之前,她就後悔了,而且回鄉不到二三天就鬧著要回來,我用這些話駁她,可是她則肯定的告訴我,她這次回去絕不後悔,絕不會再來,她並且數度脫下她手上的戒指要妻替她賣掉,作為旅費,她要我打電話給陳先生她親自拜托他要跟他回鄉。母親這種堅決的表示,使得我不得不認真的面對這個問題來思考,究竟那一邊的生活會讓母親過的更快樂,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提早到普濟寺接她回家,看到母親精神與心情都很好,我特地把車子開到圓山大飯店的路傍停下,母子面對著圓山大飯店算是聊天嗎?母親雖然來過這裡,但是她已記不得,她面對著這宮殿式的雄偉建築,她也弄不清楚,是宮殿是寺廟,她只是覺得這建築物的高大,好看,我告訴她這是一家大飯店,她還是一句老話,還是觸起她童年的記憶,說她小時候在廈門看到很多大的建築,廈門大學,廈門公園,鼓浪嶼的洋房,而這許多建築,尚且有不少是外祖父所建造的。楊三記這響亮的店號,她永難忘懷,遺憾的是,外祖父去世後早就絕響了。從小我常聽母親敘述楊三記的顯耀與光輝,我也曾經想過楊三記這塊招牌重新懸掛起來。在我少年時曾對佛寺的雄偉建築感到興趣,而今母親面對著這雄偉高大的圓山大飯店,提起外公,感慨楊家衰敗,也對她自己這一生所遭受的命運,感到無奈,尤其她眼前的處境,不論她在家裡,她在佛寺,處處都不受歡迎,她不明白為什麼不受歡迎,既然不受歡迎,不如早歸,她告訴我,她一個人到處可以為家,她一個人生活了幾十年,沒有人不歡迎她的,在家鄉租住的房子,鄰居七、八家,家家都對她好,人人都對她很親切,不像在這裡這樣的孤單,她要回鄉。我告訴她家鄉所租住的房屋房東早已收回,不肯再租,而且該房屋也即將拆除改建,房東為了配購新屋的權利也不可能再租給我們,回鄉已經是無家可歸了。而且堂弟住處也很狹小,無法容納她居住,可是母親不以為然,她說她回鄉後將要住在尼姑庵裡,吃素念經,不再打擾別人,雖然母親說詞頗有道理,只要我能夠供應她足夠的生活費用,在家鄉生活可能比在台灣要愉快多了,只要能夠讓母親生活的很快樂,何妨再試試看。況且母親素來虔誠拜佛,如果能洽妥適當的佛寺,讓母親安居、讓母親能在清靜的佛寺,安享她的餘年,應該要比在台灣生活的更有尊嚴,更受別人的尊敬。母親並不計較物質的生活,她一生最介意的是做人應有的尊嚴,應受別人的尊敬。可是今天母親在我們家庭中,雖然她希望保有她的尊嚴,但是卻得不到家人的尊敬,母親覺得不如歸去,而我也只有嘆息不如讓母親歸去吧!
    讓母親回鄉,必須安排可以讓她安適的生活環境,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母親住的問題,在家鄉買一間房子,母親和堂弟一起居住,方便堂弟照顧母親。另外在住家附近的佛寺,買或租一間客房,讓母親也可以隨自己的興緻兩邊居住。這樣的安排,只要母親身體好,兩岸可以隨時往來,居家、禮佛任憑她選擇。可是母親對我的安排卻堅決的反對,她說她一個人在家鄉,如此大的年紀,不知能活多久,沒有必要花錢買房子,佛寺的客房更不划算,她回鄉隨便租一間房子暫住即可。母親之所以如此堅決的反對,她捨不得花錢,她關懷的是我的負擔,她不願增加我太大的負擔,雖然母親沒有講出來,但是我瞭解她的心思。我告訴她家鄉是我們的根,福建是我們生長的地方,中國人講落葉歸根,說不定有一天,環境許可,我仍然希望能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定居,即使達不到我的願望,我也希望能常常回去拜訪這塊讓我懷念的鄉土與親友,在家鄉倘若有一間房屋,不但讓我將來回鄉有一個落腳的站,也許也會給我們的兒女與家鄉牽上一條臍帶,對鄉土產生些許情感。
    母親的記憶力衰退的很快,和她交談的話很快就忘了,在談話中有時聽了後面的話、忘了前言的語,即聽即忘,即說即忘。但是母親對我想回鄉定居,則頗有所感,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閒談,她終於告訴我,外祖父原在福州做土木接主工作,因受當時福卅市陳姓官員的邀請,到廈門做馬路工程,舉家遷往廈門,她結婚後隨你父親回到福卅,從此就定居福卅, 跟著軍隊去過江西,總是覺得在家鄉好。可是自從你外祖父去世後,我們沒有田地,沒有房屋,沒有根。你若有意回鄉定居,不論福州廈門都可以,她從小在廈門長大,再回到廈門養老也不錯,在廈門買一間房子,她可以一個人住在廈門。
    落葉歸根打動了母親買房子的興趣,在廈門、在福州、如果我們在那裡有一間房子或一小片田地,我們在哪裡不就有根嗎?有土就有根。母親終於答應在福州買一間房子,但是他卻堅持要他親自去看滿意後再買。母親雖然一再的表示,她要回鄉,但也一再地表示她回鄉後沒有親人可以讓他依靠,這也充分的表露了母親心思的矛盾。在這裡雖然是她親生兒子的家,可是她沒有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她沒有得到家人的尊敬,享受到天倫的樂趣,這個家與她無緣,她不願呆在這結不了緣的家,她想回到與她自己有緣的家鄉。
    讓母親回鄉去吧!我已經有了心理的準備,就當做讓母親回鄉探親、回鄉旅遊、回鄉散散心、說不定一兩個月它又回來了。 母親回鄉最理想的安排當然是先買好房子讓母親住進新居,可是由於母親的堅持,房屋要她自己覺得滿意,我的理想希望有較大的廳,可供母親擺設佛堂,除了供母親誦經念佛之外,也可以借此佛堂好讓一些親友、鄰居來一起拜佛,可以有多一些人陪伴母親,多一些人的來往,減少母親一些寂寞,可是直到母親將要回來臺灣才買到房子,而且不理想。
    母親再度回鄉,仍然要替母親做很周詳的準備,和第一次回鄉一樣,他的衣服,其中特別的是服用的藥物,每一板的藥片,都用貼紙註明用途,每一包藥更影印一份說明書,詳細的說明藥品的用途、服用的次數、好讓堂弟瞭解這些藥的作用及用法。也幫助母親便於記憶這些藥做什麼用,更為了讓母親沖泡中藥以及烹煮點心的方便,特地買了最好的不鏽鋼製漱口杯及小鍋子,這些東西整整塞滿了一只旅行箱以及一只旅行袋,重量超過飛機限量將近一倍。我建議母親少帶些衣服,部份衣服留在台灣,部分衣服留在家鄉,這樣來來去去免得攜帶麻煩,可是母親的口氣依然與第一次回鄉一樣的堅定,說回鄉後即使餓飯也不會再來了,聽得我實在心酸,母親為什麼對我如此的絕望,但望母親是一時的氣語,母親的個性,她說到做到,如果時光能回轉二十年、三十年,母親身體強壯、她有謀生的能力,她既說出如此堅決的話,她是絕對不會再來的,但是不幸的是母親老了,母親呆了,她說出的話很快就忘了,即使她沒健忘,可是她需要別人的照顧,她不得不忘掉她自己說過的話。有她第一次回鄉的經驗,我期待她會再來,我也希望她再回來,兩岸各住一段時間,她回鄉舒解一下心中的悶氣,她回鄉也給我一個休息的日子,輕鬆一下心中的壓力。
   民國八十年(1991)1017日上午九點,母親仍然是跟陳先生夫婦一起回鄉,我照樣送母親到登機門口,我目送母親蹣跚的步入機門,連頭都不回,我猜不出母親是高興抑是不高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悅抑是悲傷,母親回鄉探親本來該是高興的事,可是在家鄉我們沒有什麼親戚?我們一向孤單,而母親更缺少回鄉遊山玩水的興緻,母親既是不高興,為什麼卻如此的堅決要回去呢?沿途在車上我看母親茫然的眼神,母親全沒有陳先生夫婦那樣愉悅的表情,母親和陳先生夫婦一樣有一大件三小件的禮品帶回,這是台胞最感興趣的一件,也是大陸親友最高興的禮物,可是母親對此漠不關心,因為那些禮品全是堂弟在處理,她從不過問。母親同樣是備受親友歡迎的台胞,可是母親缺少那份闊氣,她吝嗇的一毛不拔,錢在身上捨不得花,她不知道用錢去買快樂,我特別給她一捲錄音的信,希望她多用錢,每天拿拾元給堂弟加菜,就可以過得很快樂。購買住宅,以及租住佛寺客房,是母親回鄉的二件選擇,熱心的陳先生,分別托人替母親尋找適合的住宅及佛寺,可是陳先生皆碰壁了,她告訴陳先生她要回台灣,她不想住在堂弟家裡,她不想呆在福州。
    母親想再回台灣原是我意料之中,但是沒料到他變卦的如此之快,她回鄉沒幾天就告訴陳先生要跟她回台,陳先生帶她去一間佛堂,主持尼姑師父願意將她自己住的禪房讓給母親住,並且答應照顧母親的生活起居。母親對住持師父的優待並不領情,她告訴陳先生他要回台灣,她不想住在佛堂、尼庵。陳先生介紹了幾家房屋請她去看,她很勉強的去看了一間房屋後,不再去看了。他說買房子是她兒子要買,她一個人在家鄉不必買房屋,她不願住福州,她要回台灣,母親要回來,我希望她多住一段的時間再回來,我想應該讓她住幾個月比較、比較,好讓她做一個選擇,這是對母親的一種懲罰嗎?我實在不敢想像我這樣的決定是否有失孝道,但是這也可以讓她了解往返一趟並不是那麼容易,否則她回到台灣後又吵著回鄉。我也希望買好房屋讓母親住幾天新房子,也可以讓她看看新居的環境。遺憾的是,事情往往多不盡人意,新房屋一直到母親回台的前幾天才交屋,可是這房子並不適合母親居住,雖然是一樓,但是住家是在二樓,一樓是雜物間。據悉當時新建房屋,為便於住戶放置單車及雜物,每戶均分配有一樓雜物間。新房子雖然買好,陳先生請母親去看看,她說要買房子是兒子的意思與她無關,仍然一句話,她要回台灣。
    落葉歸根,未料這房子終於成為母親落葉歸根的處所。母親身體根基不差,遺憾的是我未善盡奉侍,假若母親能多活兩年,我已再一間小房子,就可以再接母親來臺,而且未幾,岳母也已仙逝,我夫婦能夠盡心盡力的奉侍母親,世事多與願違,為祈求母親神靈仍有歸宿之根,這間小房子權且留做母親歸宿之根巴。
    母親想回台灣,是可以理解的,母親住在堂弟家,也是新租的房子,一間房間包括床及餐桌及半樓一小間,母親睡樓下,堂弟夫婦睡半樓,新的環境,沒有以前那麼多家的鄰居,更沒有熟悉的老鄰居,陌生的鄰居就不如舊鄰居那麼有感情,那麼親切,堂弟夫婦去上班,家裡就剩她一個人仍然是寂寞,她回鄉大約半年,除了二叔去看她一次外,也只有大姨媽的女兒偶爾會去看她,我們也確實形單影薄無親無故,除此也只剩姑媽一位親人而已,雖然姑媽常無事生非的說些無聊話,引起她的氣憤,但是二叔來時,她仍然惦記姑媽的生活,仍然關懷姑媽無依無靠,二叔問她是否與姑媽斷絕往來,她告訴二叔說親人難斷親人路,母親依然那樣的寬厚,她並沒有記恨在心裡,這也是二叔初次感受到母親的寬容而改變了他對母親的印象,過去二叔常責怪母親過於吝嗇,特別是開放探親之後,母親的經濟充裕,可是母親生活仍非常節省,對親友也吝於應酬,經過這次交談,二叔來信告訴我,母親雖然說話顛三倒四,但是真正顯現她善良的本性,李家的人實在都虧待她了,要我盡快接母親回台。
    民國八十一年(1992)522日下午國泰班母親第二次回鄉返台,在家鄉約八個多月,唯一可以讓我安慰的是她的身體狀況似乎比在台灣好,看她的步履精神無論氣色與身體都較在台灣時健朗,而讓我更加憂心的是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母親生活起居作息,習慣雖然沒有改變,但是她洗澡的次數顯著的減少,換洗衣服也沒有以前那麼勤,雖然她仍然堅持自己洗衣服,但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勤於搓揉,往往只是泡泡熱水而已,我們一直讓她看洗衣機洗衣服不用花力氣,不再堅持妻替她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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