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遣送廈門,怒海餘生
福州淪陷使我們多一分保釋的希望,可是事實卻不是那麼如意,雖然警察曾一再的保證說可以在不久獲得保釋,但不幸的事畢竟來臨。八月二十四日一個晴朗的中午,我們被押上輪船,警察告訴我們說送我們到台灣南部做工。開船後由憲兵發還大家身分證件,我們才曉得被遣返廈門,此際四顧大海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絕望極了,到了廈門人地生疏,我該怎麼辦?福州已回不得,我將要做難民,做乞丐;父親會寄入境證來嗎?我真後悔此行,但後悔已經來不及,而又有什麼作用,我必須面對現實去接受時代給我的考驗,環境給我的考驗。
這是一艘一千多噸的海輪,船名怒江,沒有其他乘客。我們這幾十個難民也就如貨物一樣擠在一間艙裡,艙內什麼都沒有,大家只有席地而坐。開航約一小時突遇暴風雨,海上狂風暴雨,驚濤駭浪,船被海浪衝擊的東歪西倒,搖洩不定忽東忽西在海上旋轉飄撞,船上的東西也滾來滾去互相碰擊,或撞擊船壁而發生令人震怖的聲響。船似乎已經像喝醉酒一樣無法控制,只好隨波逐浪,任憑波浪衝向何方,只是顛顛斜斜,忽而歪左,忽而傾右,海風怒嘯,海浪也就像一座一座的山一樣,向船上壓過來,一浪比一浪高,每一波海浪打到船上,船就像被摔出的鍋子,船身也都發生巨大的傾斜,據水手告訴我們,海上遇到的是風暴,船已被迫回航避風,風雨越來越大,但始終無法擺脫暴風圈。大家都恐怖萬分,恐已難逃葬身海底的大劫了。有的人在唸經,有的人在唸佛,小孩則更驚叫不停,益加令人恐怖,我面臨如此駭人局面,我不知是駭怕,抑是傷心,我不禁流下眼淚,母親!今生今世我們母子恐將永別了。所有的人都暈船,都爭著嘔吐,我也一樣的猛吐,肚子裡實在什麼東西都已吐盡,可是仍然不停的吐出黃水,我實在無法在小艙內忍受,想到艙外吸一口新鮮的空氣,艙門早已被風吹開,不斷的撞擊艙壁,我抓著扶梯的欄杆,一步一步的往上攀登,撲面強風,阻擋著我,無法向前邁前一步,不衹是寸步難行,根本無法移動,不衹一次我險被艙門的撞擊摔落艙底,但是我仍然乘風息的瞬間登上了甲板。
海上一片濛濛,什麼也看不見,只見一波一波的巨浪在衝激,巨浪檔住視線,有時連後浪也看不到,傾盆大雨夾著浪花,不斷的打在我的身上,一波又一波巨浪,也不斷的打在船舷上,一波大浪,我險些被捲入海底,如此險境我卻木然不知危險,不知駭怕,是初生之續不畏虎,抑或發呆失去知覺?任憑海風吹開我的衣扣,露出一片慘白滿佈排骨的胸膛,任憑雨水海浪,貫溼我的頭髮、我的衣衫,我全身溼淋淋,我怔怔的迷失在這迷濛混沌之中,離家時的情境,一幕一幕重現在我的眼前,站在門口,眼淚奪眶而出的祖母,她眼中的淚光,臉上的淚珠,仍然清晰可見,拉車送我的叔公,我坐在車上看到他從額頭滴下的汗水,就如下雨天屋簷下的水滴,背上的汗水,就好像無數田邊的水渠;送我上船的母親,一路上緊摟著我,我依稀仍在慈母的懷抱裡,我臉上已經分不出是雨水淚水抑是海水,我吞下去的都是鹹鹹的水。狂風、暴雨、怒濤,震撼天嶽般搶著吼叫。我不禁的發出呼叫,母親我們能再見嗎?但願來生再為母子,報答慈恩。
船脫離險境已經入夜,折返基隆,但仍停靠在外海,整夜風浪仍甚大,船身仍然搖晃不定,艙內嘔吐的臭氣也是難聞,大家都無法入睡,我一身全溼,更無法呆在艙裡,所幸大雨已停,我只好站在甲板上,脫下衣服讓風吹乾。遠望基隆萬家燈光,我所嚮往的台灣不祇是可望而不可即。而是不可能再來了。次日一早開航,風暴雖已遠颺,但海上的風浪還是很強,船身顛簸,搖動的程度,遠超過來台時所乘之帆船,所以大家仍然不停嘔吐,吐出黃水,多成綠色,連膽汁都要吐光了。次日晚上抵達廈門,老人小孩多已走不動,我與陳哥也都感到兩腿發軟舉步艱難,不過此時大家都慶幸怒海餘生,精神略為一振而已。登岸之後,大家都不知所措,怎麼辦?該往何處投宿,暫求棲身之所,有人建議到福州同鄉會,於是我們都踏著疲備沮喪的腳步走進福州同鄉會。逢此困境才會感念到人類間之溫情,同鄉會每天供應我們二餐稀飯,另每人每天二角銀元的救濟金,暫且有了棲身之所。
到達廈門最令我高興的是,父親已有信通知二叔,當我正不知如何能找到二叔的時候,在第二天晚上二叔就像救星一樣來同鄉會找我,二叔我從未見過,聽祖母說他在廈門,還有一位祖母的乾女兒也在廈門,但是他們環境也都不好。乾姑媽在替人做女傭人,收入本已有限,而且還要接濟關在監獄裡的姑丈,生活極為艱苦。而二叔則失業在家住在廈門市郊一座小山上,山上只有他一家矮土屋,二嬸甫生產不久,所生的女兒卻送人做養女,二嬸則替別人做奶媽,維持家用。
父親雖然沒有寄錢,也沒有入境證,但也給我一粒定丸,我不至於流浪街頭,他要我留在廈門去做學徒。二叔非常生氣,說我是李家僅有的後嗣,你父太不應該,他立即寫給父親,說他沒有能力照顧我。
廈門對我來說具有相當嚮往的地方,我常聽母親說,外祖父廈門做很多工程,廈門風光美麗,中山公園內有十幾座橋,各橋形狀均不同。廈門給我特別印像是婦女多穿用布製的拖鞋,鞋面均繡花,甚為美觀攸雅。不像福州人愛穿木履,走起路來,格格的響。其次廈門每天黃昏,挑在擔子上叫賣的點心,花生芋頭湯,可是價錢不便宜,一碗要五角銀元,我禁不起那香味,每遇見必吃,把母親給我帶來的辛苦錢,幾乎全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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