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六、油燈長燃外婆情
我永難忘記外婆搖那紡紗機的手和那盞燈光如豆的油燈。貧窮落後的社會,勞力本來就不值錢,又逢戰亂謀生更是困難,而在福州這個風氣未開的地方,幾乎什麼職業都是男人的天下,大家的觀念,女人是不該在外謀生的,女人除了能做些女紅之外能做些什麼,各行各業不論是百貨商店、裁縫店、理髮店等的夥計,全是男人,所以女人也就更不容易找到工作。而女紅不但收入微不足道而且不常有工可做,多只能短暫的做幾天,就會中斷一段時間,很難有固定的工作,無法維持一定的收入。為了減輕負擔,增加收入,袛有依靠勞力去換口飯吃,母親和三姨只好去做女傭,女傭工作雖較辛苦,但吃東家的飯,有固定的工資,收入也較做女工多,惟須年青力壯者才有人雇用,母親身體好且能忍耐,所以做女傭甚受歡迎,外婆年紀大只好到布廠去紡紗,而三姨患肺病整天的咳嗽,則不受人歡迎,也難以承受勞苦的工作,往往做不了幾天就被解雇,只好在家照顧我們兄妹,有時三姨也到工廠做女工。我們一家如此勤奮的工作,生活雖有改善,但仍然是一日兩餐,吃的是蕃薯或蕃薯千加一點糙米的稀飯,難得有一餐米飯。由於母親做女傭吃住都在東家,外婆和三姨到工廠做工早出晚歸,家裡多只剩下我和妹妹二人,外婆一大早把飯熟好,留在鍋裡給我兄妹食用,一人一碗,只有午餐,沒有早餐,外婆出門的時候,總是不會忘記交代我們一句,不要太早吃,以免中午餓肚子,可是我們常常等不及,外婆一出門就把它填到肚子去了。冬天吃的是冰涼飯菜,而夏天福州氣候炎熱,我們每天吃的菜,幾乎都是空心菜,經常吃的小蛤蜊,這種生長在江、河沙灘上,原本就有很多細菌,而且又容易腐敗,往往到中午已經變味,時常吃了拉肚子。戰爭、貧窮,整個社會的環境衛生都不好,霍亂、鼠疫等傳染病,每年都死很多人,我們能不餓死,又不死於傳染病也算是僥倖。外婆只好帶我們到工場去,中餐只是一個小鐵鍋裝三碗飯,或一人一塊芋粿,填不飽肚子。
織布工場在那年代,全是家庭式的手工業,都只是一般住宅,小小一間廳堂(客廳),擠滿幾台手動的織布機,連天井兩傍的走廊,也利用來排列紡紗機,唯一空地只有一小片露天的天井,天晴時也晒滿棉紗等雜物,除了外婆身傍,再也找不出可以容納我兄妹之所在,外婆的手不停的搖著紡紗機,她的身傍僅有的空隙,也放置了兩三籮的竹籮,堆放著棉紗及紗捲心等雜物,根本沒有我和妹妹容身之地。妹妹整天呆呆的坐在外婆身傍少有離開,好動的我,可沒法這樣安靜的瞪著眼一直等待天黑回家,我總是跑到屋外附近的街道,混在一群小朋友瞎玩。在這貧窮的社會,多的是和我一樣失去家庭管教的小孩,父母都為了謀生而外出工作,小孩只好任憑他們在外散野,不論人們稱他為野孩子也好,壞孩子也好,反正我一走出門口,就有很多玩伴,跳房子,玩石子,官兵抓土匪,玩具就地取材,玩伴也是就地湊合。大街小巷有的是這些野孩子,大家都是一樣,無家可歸,路傍就是他們的家,牆角就是他們的窩,只要跨出門檻,榕樹下、屋簷下,早有成群結夥在等待著你,大的孩子在賭銅錢,小的孩子賭彈珠,不論誰輸誰贏結局都是不歡而散,你呼我吵的大打出手,但是孩子不會記仇,明天仍然是好玩伴,雖然我也喜歡混跡這族群中,但是懍於母親對我約法三章,不准賭博,更何況我沒有錢買彈珠,也沒有銅錢可賭,而且也少有和我年齡相若的孩子,我常被摒棄在這族群之外,我常落單,我沒有朋友,即使都沒有玩伴,我也寧願一個人蹲在別人的屋簷下玩石子,也不願呆坐在外婆身傍。只是下雨天,可就沒有那麼好玩了,福州的建築,大門前的雨檐都並不寬大,稍大的雨,就擋不了,何況還會妨礙人家的出入,而被人趕走,有時迫不得已,只好侷促在外婆身傍。
貧窮被人瞧不起,衣衫破爛,骯髒的我更被人瞧不起,更受人欺侮,偶而我踏進老板小孩的臥室,和他們一起玩,就會被他們父母趕出來,深怕我會做小偷似的,這些令人氣憤的事,在我幼稚的心靈裡,那會服氣,老板那比得上穿著軍服的父親來的神氣,回到家拿出我穿著軍服佩短劍的照片
祇要我長大,可是形勢比人強,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我也學會了逆來順受的做人哲理,我也不免有自慚形穢的自卑感,更不願呆在布廠裡,直待夜幕將要拉上,我們才急著要回家,我和妹妹就開始數外婆的棉紗,剩下十只、五只、三只、二只,剩下最後的二、三只,天快黑了,我們肚子也餓得咕咕作響了,更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外婆的手,搖的也更慢了,外婆的手也更疲乏無力了,我們催促外婆快些搖,我們要幫外婆搖,外婆說,紡紗用力要很均勻,不快不慢的搖,快了紗會斷,慢了紗捲的不夠結實都不合用,你們小孩怎會搖呢?我們只得耐心的等著外婆搖完最後一只紗,外婆整天捲曲著坐在矮矮的小板橙上,把腰也壓的像蝦米一樣的彎曲,要站起來,可是她的腳已經不聽話了,腰也不聽話了,她的腳已麻木,腰也已疆硬,她很吃力的伸直一下她的腰,再用她的雙手搥搥她的背,才慢慢的站起來,我們也幫著抱一些紗卷。她仍然駝著腰,蹣跚的舉起步,一邊走、一邊還是舉著手搥她的背去給老板記帳,一天的辛苦,拖著疲敝的腳步回家,結束我們一天呆板而寂寞的生活。
回到家裡,外婆還得為我們燒飯、洗衣,總要忙到一碟油燈的油用乾了,外婆的體力也像油燈的油一樣燃燒盡了,才能上床睡覺。我們用不起電燈,連小煤油燈,小臘燭也買不起,我們用的是把桐油倒在小碟裡,架上燈心草,而外婆連兩支燈心草都捨不得用,僅僅放置一支燈心草,暗淡如豆的一點燈光,真正是燈光如豆,僅僅能照得見走路不碰牆壁而已,放得遠一點,連門檻也看不見。有時外婆端著油燈,走進走出,暗綠色的光點,時滅時亮,就好像山上的燐火,益顯得我們這一家的淒涼的感受。比起剛回福州時,我們家裡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凡,前後不到兩年,就變的今非昔比。
夜晚我們全家只燃此一燈,漆黑黑的伸手看不清自己的手,這一盞燈,除了給我們感覺上有一盞燈之外,卻也增添了陰森森,死沈沈的懼怕與恐怖,所以我和妹妹都不敢先進房間睡覺,常為著等外婆就倦曲在小板橙上睡著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外婆把我們抱進房間,有時三姨陪我們先睡,但是我們知道三姨等我們睡著就會離開,我們還是企待外婆早進來。
我們想念媽媽,母親每個月領到工錢時才能抽空回家一趟,她每次回來,總不會忘記帶幾塊光餅,芋粿等點心給我們吃,而每當母親發工資的前後那幾天,我和妹妹都是站在工廠門口等著,有時會一連的好幾天讓我們失望,但是我們從不放棄等待,因為只有那一剎那,我能享受到母愛的溫馨,讓我意識到我們尚不是一個孤兒。當我們眼睜睜的發現母親的身影,就不約而同的呼喊,媽媽回來了,飛奔過去,邊牽著母親的手,邊吃著母親帶給我們的點心,這時候我們才是世間最幸福的人兒。
貧與病似乎解不了緣,且與臭蟲、疥瘡、瘧疾也難解緣,也不斷的侵襲我們,一家全無倖免,三姨的肺病一天比天的嚴重,老遠就可以聞到她咳嗽的臭味,吐出來的痰,就像碧綠的玉沾上血絲,肺病是沒有什麼特效藥可治,而我們也沒有錢為她治療。但是三姨的病,卻增加外婆和母親更多的煩惱,母親不祇是孝順的父母,愛護子女,她一樣的關愛她的妹妹,母親聽別人說花生熟豬肺可以治肺病,她就亳不猶豫的拔下她嘴裡的二顆金牙,賣了一些錢,買了幾次花生與豬肺為三姨補一補,但這幾乎是象徵性的治療能起什麼作用呢?外婆眼睛痛,老花的看不見東西,也不過是買半斤豬油沾紅糖吃上幾天,聊表治療而已,這在我們家已經是非常難以做到的大事。
窮人受人欺,連臭蟲、蝨子也不放過機會來湊一分熱鬧,尤其母親去做女傭人、外婆、三姨乏力照顧我們,給牠侵襲我們的好機會,我們的床舖、被褥、冬天的棉衣也就成了牠們的溫床,在寒冬的陽光下,我們常脫下棉衣晒太陽,捉蝨子。蝨子也喜歡晒太陽,棉衣晒暖了,蝨子也就一隻一隻的鑽出來,鑽出一隻就捉一隻,捉完我身上的蝨子,再幫著妹妹找她頭髮的蝨子,蝨子咬了會癢,疥瘡也會癢,而晒了太陽更癢,蝨子越捉越多,抓癢也越抓越癢,抓癢越抓越過癮,越抓也越用力,抓的皮破血流也就不好受了。晒太陽,捉蝨子,抓癢也就成了我們生活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的困難,而父親與我們更是遙遠。母親很氣憤的發擾騷:「老虎過山,不看仔哭泣」,可是遠方的父親,聽得見嗎?。母親雖然有勇氣能吃苦,可是工作難找,母親也曾請求團長夫人僱用,但也袛是答應短暫幫助,他們也早已節儉不僱用人。他們對於父親為什麼遠離這個家,也難理解,我們一家的生活也就更陷入絕境。
母親唯一的寄望父親能錢回家,接濟接濟我們,解決我們一些困難,儘管母親一封又一封的寫信給他,多是少有回音,母親著實急得發慌,以民間習慣將信角用火燒去一角,以表示萬分火急,但卻犯了父親的大忌,父親的回信,不是寄錢,而是責罵母親不該把信封燒角寄給他,他說有錢自會寄回,叫窮、說可憐,有什麼用,徒然讓他沒面子,要母親自己去解決,可是在戰亂,一個女人有什麼能力去養活兩個孩子,何況我們一家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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