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父親要我做學徒
辭職以後,我仍然每天到葉家,洗衣服,擦榻榻米,照顧小妹妹。葉伯母要燒飯,要做家務事,兩個小妹妹在哭,我不能不幫忙。我向父親請求不去葉家,我寧願做工友,我寧願自己燒飯,他不但全不同意,甚且怒叱,衹好忍耐。曾經有葉伯父的同事介紹我到林業試驗所做工友,可是父親也不同意,假若他同意我去林業試驗所做工友,我有可能向林業方面發展,說不定我會成為林業專家。他說他可以領我的眷屬津貼、實物配給,相差並不多,自是我更不明白,公務員既可配住眷舍,又有眷屬津貼、實物配給,何以不接我們母子來臺,況且母親也有自食其的能力,不必靠他養活,甚且可以幫助他,做他愛做的事,他和母親究竟有什麼結解不開,以致殃及子女,留給我心中永遠解不開的迷。
在葉家,我為了多些讀書時間,常犧牲晚餐,在兩個小妹午睡未醒之前,提早上學而到植物園讀書,葉伯母也就為我準備便當,有時伯母也為我加一粒鹹蛋,更是令我感激。可是事情往往不盡人意,台灣氣候,夏秋天多雨,而植物園卻無避雨之所,每次大雨,我都被淋成落湯雞。辭職後,父親仍然要我去替人看空房子等工作,但是這些工作多是很短暫,而不固定,有時很輕鬆,可以溫習功課,有時也很忙。
父親總是要我去做學徒,託朋友介紹我到全民日報做檢字,檢字並沒有什麼技巧,當時是用鉛字排版,只要背熟常用字架的字及瞭解部首排序沒幾天我就很快熟練,所以不到二個月,教我的師父莊先生告訴我,下個月開始可給我六十元工資,足夠我的生活費用,我正高興吃飯錢有了著落,不幸的事又發生,他們怕學習人數多影響他們收入,乃議定工房不准帶學徒,所有的學徒都被辭退,如此微小的希望又告破滅。不知何故,父親始終反對我求學,或許他認為做生意比做公務員有出息,即使半工半讀他也不讚成,或許父親的看法是對的,工商社會有錢就有事業,有錢就有地位,而賺錢要靠做生意,公務員賺不了錢,但是他從不和我溝通,我們父子一天難得說幾句話,況且人各有志,他不瞭解我的興趣與志願,我希望讀書,我希望做軍人,能保衛國家,我希望學政治或經濟使國家富強,我最有興趣的是科學,舉凡醫藥、生物、太空、電機,我都有濃厚的興趣,凡此他對我不瞭解。
父親要我到他朋友所開的照相館做學徒,老板是他海軍的同事,店號白光攝影社,在中山北路二段另有分店是他朋友開的,在重慶南路,而我則希望到機關做工友,做工友還可讀夜校,而做學徒根本沒有下班時間,我跳級考上高中,就已經足已証明,我有讀書的實力,可是父親並不認同,但他見我求學意志堅決,終於提出折衷辦法,去學照相,這位老板對父親說,只要學會修整黑白相片,大約一年就有薪資,足夠我生活費用,並約定一年出師,晚上仍然讓我去讀書。我每天清晨六點多自館前路走路到店裡,開始做我每天都是一樣的工作,掃地、抹地板、抹玻璃櫥、洗牆壁、整理店面、烘相片、切相片等雜事,經常要跟著老板到各處拍結婚照,背著攝影的大木箱,跟在老板後面走,還要替新娘牽婚紗,實在有些難為情。一直忙到下午六點才急急忙忙趕回父親的辦公處餐廳吃晚飯後上學,迄晚上十點放學回家洗澡,洗衣服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讀書。做學徒簡直是做奴隸,老板全靠學徒賺錢,學徒不用薪資,白白替老板做三五年,而老板的苛求且多令人難以忍受,油漆的牆壁經常要用肥皂洗刷的如新的一樣光亮,地板每天要用水洗過後再用乾布擦乾,遇到下雨天,從早到晚進進出出的人很多,而且店面到暗房等工作間要經過一段露天的走道,所以一天要擦好幾次地板,而又沒有許多乾布可擦必須先把布烘乾再用,做了半年學徒所學都是這些雜務,至於怎樣洗相,沖底片根本連看也沒有看見過。時間是一個月,一個月的逝去,所約定的一年半出師全是騙人的謊言。
照相技術,略可分為攝影,黑白照片修整,暗房沖洗相片和放大、底片的修整以及黑白照片加以彩色等五大部分。其中修整黑白相片,衹是其中最簡單的工作,一向是利用學徒的勞力,從來沒有這樣的師父,所約定學會這項技術,即有薪資是不可能的事。店裡還有一位比我先來一年多的師兄,他已經學會沖底片及洗照片的技術,由於他叔叔也是店裡修底片的師父,有人照顧也就容易學到技術,也纔學會一項技術,以他為例,我三年能學些什麼。
偶而我也希望父親能請求老板讓我多學一些技術工作,可是父親總是板起面孔的說:「要做就做,不做不勉強。」我們父子之間真是無話可說。
照相技術要想無師自通,不太容易
,其中攝影及暗房均須相當之設備,底片修整也難以無師自通,而且要有廢底片練習,只有黑白照片修整及相片著色,較易於自學。店裡著色師父,為是項技術一流高手,但是在他工作時,尤其配色方面,不讓別人看,我多利用取送照片的機會,得知一些調色訣竅。於是我買了一本柯達水彩簿,自行研究練習,可是水彩沾不上相片,師父加一種白粉,是他的祕方,我偷聞那神秘的粉,似乎有牙膏味道,乃以牙粉試之,果然可用,秘方既破解,於是我每晚放學回家,總要著色一張照片後才睡覺。照相雖是技術,實也是藝術,但是我並不是為藝術,而是求謀生的技術,我把一切的精神與時間都投注於著色技術,希望及早得有謀生能力,我注意師父著色的順序及照相館陳列的彩色相片、雜誌封面女郎,以及路上小姐太太們脂粉的塗色、臉型、服裝與色彩的配合,我的技術已夠一流的水準,惟大照相館都有著色師父,小照相館也有固定的著色師父,我無此人事關係,缺人僱用。
大師兄與我日夕相處,漸相瞭解而有情誼,他希望學習英文,苦無機會補習,我乃藉機教他英文,而希望他教我沖洗技術,我們攜手合作,我才真正接觸到洗相技術,但是沖洗多在晚上,我和他白天也各有工作,也難有合作學習的機會。
跳級考上高中原是僥倖,所以有考上容易,讀時難的感覺,況且又無足夠時間可供我讀書,我不只是要工作,而且所做的是學徒,在傳統的觀念,學徒是以勞力換取老板的技術,老板要收取足夠的代價,才肯把技術傳授給學徒,所以三年的學徒,無異做三年工役,三年的奴隸,每天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照相館連農曆正月初一也照常營業,整年也得不到一天休息,能讓我晚上去讀書,已是天大的面子,那還會有時間讓我溫習功課,高一第一學期功課已是跟不上,第二學期更是每況愈下,而學照相方面,雖然師兄答應教我沖洗,但是我整天除了打掃清潔,烘相片,切相片,修小照片外,也難得有空餘的時間進到暗房學習,如此下去,學校成績不及格,則須留級,照相技術也一無所得。可說是兩頭落空。因此我考慮到休學,與其留級不如休學,而休學後可得幾個月的時間專心學照相技術,先解決生活問題,再繼續讀書,經再三的考慮,我把這個意思告訴父親,他叫我自行決定,這個決定雖有些冒險,但我終於下了這個賭注。
休學後我就搬到店裡住,清晨五時就起床,打掃清潔、烘切照片,早餐之前把零碎雜事全部做完,白天修整小照片,晚上就可以有機會學沖洗技術。我想盡方法,幫助師兄讀英文,即使在沖洗相片時,我也背誦單字以幫他記憶而他有時也幫我做一些雜事。我們的合作使老板大為不高興,師兄讀英文,工作做得少,對他是損失,而我學得快對他也是損失,他非常注意這個問題,他甚至於連晚上也要我修相片,以隔離我們合作,他曾好幾次警告我,阻止我教師兄讀英文,但是我怎能拒絕師兄的請託呢?意外的事終於發生,只是沒有料想到來的這樣快,這樣突然,老板也說不出我工作不力的事實,只是借題發揮,責問我相片帳房小姐交我洗的相片何以不趕快洗,三張一吋的小照片,客人次日要來,照他規定相片要集中洗,以節省藥水,就如此簡單的事怒罵,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又患了老毛病,我頂嘴說,民主時代,老板罵人也要講理,我被開革了。
我被開革,父親並無責備,衹是平淡的說,不想做就算了。自此他已不再要我去做什麼,他大慨也已暸解我有自已的理想,自知努力,已經不是他認為不學好的壞孩子。這該也是父親給我「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所磨練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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