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母親
九、日軍第一次淪陷福州
民國三十年春(1941)四月,正是江南草長時節,日軍大舉侵犯福州,來得突然,淪陷得也快,原本還算平靜的福州市,剎時人心惶惶,秩序大亂,搶購糧食,爭相逃亡避難,但很快的隨著日軍進城而沈寂。我們家早已無隔宿之糧,既沒錢搶購糧食,也早已置生死於聽天由命,當然也沒有任何逃亡與避難的念頭與準備。淪陷前夕,日軍的飛機轟炸聲、槍聲,雖然帶給人們死亡的恐懼,可是在我們,除了外婆和母親呆在家裡沒有外出賣光餅、油條外,再就是我們已經沒有生火煮飯了。而且外婆孤老院也不再供應稀飯,姨母也被夫家趕回,一家四口,等待餓死.
日軍既進城,全市在漢奸命令之下,各家各戶都要在門前張貼著敵人的膏藥旗及「歡迎日本皇軍」的標語,而所有人民也都要排列站在自己門前等候日軍巡視表示歡迎,表示屈服,歸順日本大帝國的統治,我年歲雖小,但抗日的志氣不小,手裡雖拿著膏藥旗擺動,心中卻是沸騰著憤怒的熱血,心裡卻唱著「大刀向日本的鬼子頭」。進城的日軍隨即巡行市區,展示其軍容,騎著駿馬,背著槍械,腰掛軍刀,腳穿帶著鐵釘的皮靴,馬蹄、釘靴,踏在石板路上,發出軋軋的響聲,展示其軍威與勝利的驕傲。對比我們國軍,穿著破棉襖、草履鞋,既無戰車、大砲,亦無騎兵、摩托車軍隊,不由得不讓我既羨慕日軍之兵強馬壯,也更加激發我立志做一個保鄉衛國的軍人氣慨。
日軍接著以勝利者、征服者、統治者的姿態,表露出他們的威權,規定中國人民遇見日兵或經過其兵營,都必須向其行鞠躬禮。許多鄉下人、老年人,因不曉得向他們敬禮而打的遍體鱗傷。此外他們也經常搜查民宅,他們數人一組,必定有一、二人手執馬鞭或鐵條等破門、打人的器具。只要他們一敲門,民眾就得立刻應門、開門,否則門就會被撞開、撬開,就有得罪受,鞭打、腳踢,甚或用槍托敲打,而遇見年青婦女,及年青體壯的男人也有被帶去當伕役者,凡被帶走的,多是有去無回,福州民宅,多是木門,經不起幾下衝撞,即使大戶人家房門堅實,但又有誰敢不開門呢?因此那軋有鐵釘皮靴的步伐聲響,就有如鬼魔的催命符,是那樣的懾人心魂,誰家聽到他們的敲門,直是有如死神降臨,所幸福州巷道多是石板路面,老遠就可聽見日兵步伐聲音及早準備躲避或開門。
恐怖的氣氛,不只是年青男女不敢上街,即使是老弱也不敢隨便走動,以免無端橫禍,這種路上行人欲斷魂的神哭鬼泣環境之下,外婆和母親當然也已無工可做,無餅可賣的呆在家裡,我們家早已斷炊,我已經餓得頭暈腳軟,整天只吃一塊不知藏了多少天的光餅,這一塊餅不是充飢而是用以稍減飢餓的痛苦,母親苦中作樂,正在做紙風車給我解悶,希望能讓我稍稍忘卻飢餓的感覺,突然幾聲既兇又急的敲門聲,緊接著門就應聲而開,走進幾位兇神一樣的日本兵,我們這一棟房屋,住了三家人,都有一樣的可憐命運,屋主是一位孤孤單單的老嫗,平日靠乞討維生,對門房客是一位精神失常的老人,也是一樣的無依無靠,我們並不在乎日兵的搜查,所以門本不堅實,也無需加閂,我們雖然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可是來勢兇兇的日兵,仍然有大難臨頭的恐懼,外婆嚇的口中喃喃唸著菩薩保佑,母親和姨母當然也來不及躲避,事實上我們家除了床舖下,也無處可以藏身,我則驚駭的躲在母親的身傍,全家正不知所措的等待兇神的處置,但是母親卻是非常的鎮靜,實在我們已沒有什麼可怕,我們即使不死於日軍,我們也逃不了餓死的命運,母親叫我們不要駭怕,照日軍規矩大家站好向日兵敬禮,週遭一時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死沈的氣氛幾乎有讓人窒息的感受,只有那破舊八仙桌的板縫上,插滿著大大小小的紙風車,仍然在旋轉而發出沙沙的響聲,在這死沈的氣息中,有如孩子的細訴,這一幅慈母、幼兒的天倫圖,或許也觸動了日兵的人性,感動了他們,誰無父母、妻兒,想他們出征之時也是一樣的別妻離子,他們的態度轉而溫和,有的現出微笑,有的也拔一支風車,吹個不停,他們似乎對母親在這樣環境之下,還有如此的雅致做風車給孩子玩感到驚訝,他們像兇神一樣的降臨,卻好像問路的客人一樣離開,我們幸運的逃過一次劫難。
我家鄰室 老翁,日本留學生,回國後未能展其長才,遂抑鬱而致精神失常,且子女都在國外,經濟斷絕,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端賴親友濟助而維持生活,他所有的財物,除了一大堆書本之外,只有一雙筷子,一只小鍋及一只小爐,平日不分早晚,肚子餓了就抓一撮米,也不加洗滌,也不論乾飯、稀飯、焦飯、有熟、沒熟,填填肚子而已。那只小鍋,既做燒飯的烹具,又當吃飯的飯碗,也是喝水的茶杯,煮、吃、喝都是用它,從不加洗刷,裡外都是一樣的焦黑,再加上一層堪稱為陳年的鍋粑,而他則甘之如飴,天天哭笑無常,難得安靜,就是安靜的時候,也是口中唸唸有詞,時或英文,時或日語,不知所云,誰也聽不懂。掛在牆上他留日時與日本同學合照的相片,據云其中尚且有當時日本的大官員,幾次日兵來搜查,見他如此模樣,與之交談,也語無倫次,似乎對他頗為敬重,但也都搖頭而去。我們這一棟房子,因有他這樣通日語的精神病人,使我們也沾光不少,日兵來時大都一看就走,少有麻煩。
不幸的是淪陷後親友接濟斷絕,而我們找來的野菜,他卻吃不下,當我們發現他整天沒有出來的時候,已知不祥,一位胸懷大志,滿腹經綸的老人,終於活活餓死。不幸的是淪陷後親友接濟斷絕,而我們找來的野菜,他卻吃不下,當我們發現他整天沒有出來的時候,已知不祥,一位胸懷大志,滿腹經綸的老人,終於活活餓死。
日軍的暴行,傳聞的都是這些恐怖消息,這座原本平靜安詳的古城,幾已淪為鬼域。而給福州市民帶來最嚴重的威脅卻是飢餓,福州本是缺糧的城市,附近農村糧產也不豐足,大部分的糧食靠遠處農村及外省輸入,淪陷後對外交通斷絕,附近農家更是將糧食留著自用,市面上的糧食則早被搶購一空,早被囤積起來。淪陷初期尚可買到一些雜糧、蔬菜,淪陷不久,食物更是昂貴,而像我們一樣無隔宿之糧的人比比皆是,時常可看到或聽到左鄰右舍活活餓死的人,此時此際誰也沒有能力辦理喪葬後事,死了一個人就和死貓、死狗沒有多少差別,用草蓆或草墊(稻草做的床墊)一捲,找處空地掩埋,甚或掉棄路旁,任憑腐臭,大街上尚有日兵清除,小巷僻弄則貓犬爭食,慘不忍睹。兔死狐悲,我們看他的今天,再看看自己的明天,想想自己的命運,那也只是遲早的事實。
烽火連三月,榕城草木深,幸而有這些草木,不知救活多少生靈,像我們一樣的許多窮人,吃的正是這些野草,燒的是樹枝,福州市原是古老城市,不論市內市郊都有山坡草坪,蔓生著可吃的野草,野莧菜、三岳菜,以及許多不知名的野草及野生植物,而這些野生植物的根、莖、樹皮等,現在都成為人們維生的上品,這些野生植物堅硬難吃或帶有怪味,野莧菜的葉有毛,莖有刺,三岳菜則粘滑帶有酸味,其他的野生植物或則有怪味,或則粗糙堅硬,所以在熟食之前,必須經過剝皮,去刺等一番手續,才能下鍋,外婆生長於農村,認識許多野生植物,大凡用以餵兔、餵羊、養雞、飼鴨的植物,都不至於有毒,我們就靠著這些野菜維生,但是光靠這些野菜,一時雖能充飢、維生,但終難長久維持健康,久了兩腿腫脹,而且採摘者日多,也難尋覓,所以我們也跟著成群的飢民,擁向日本兵營去乞討,每日三餐,都有一大群的飢民在日軍營房外面,排隊等候日兵的施捨,他們兵吃剩下的飯菜,馬吃剩下的麥皮、米糠豆渣等飼料,外婆每天都帶著我擠在人群裡求乞,老人、幼兒可能容易博取人類的同情心,再加上外婆熟練的閩南語,好運的時候,遇到會聽閩南語的日兵,常會給我們一些飯團,那是日本特有的肥腿米煮的飯,他們用木盒量壓的飯團,香噴噴的米飯,即在平時我們也無緣一嚐,外婆把它加上野菜煮食,就是我們最美好的一餐。討飯的人越來越多,日軍改在每天早晨發給,在天未亮前,外婆就帶我去排隊,要等到早餐以後,甚至近午方能分到一點食料,等得頭昏眼花,每天都有人當場暈倒,可是乞討來的則是剩飯、剩菜、麥皮等混在一起的雜料,有時且已發酸,空手而回也是常事。我們靠著這些野草,雜料維生,雖然暫時逃過餓死的厄運,但是長此下去,慢慢的死或慢性中毒死是一樣的可怕,母親為求死裡逃生,不得不謀求逃出淪陷區尋找生路。據悉日軍也是同樣的見此死城,自行撤走。
日本侵華所佔領者多只是城市,廣大的農村多陷於無政府狀態,日軍只是在征糧時由漢奸帶其下鄉,責由地方鄉紳、保甲長收齊繳交後即行離去,因此在農村很少見到日軍的蹤跡,福州鄰近福清、興化、蒲田等較為富庶的農村,乃乘機收買從福州逃出的婦女、兒童,或納為妻妾,或收做養子、養媳,可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大部分買的是勞力,是奴隸,買來當牛做馬替他們操勞耕作,所以不論他們買的是做妻妾,或是養子,養女,雖命運各有不同,但平時少有勞苦的城市人,禁不起此種勞苦的煎熬而生病死亡者,或意圖逃走而被打死者。雖然這些情形都有聽聞,可是人們難耐眼前的飢餓,仍然像燈蛾撲火一般,不顧一切後果湧向這些農村逃亡,希望好運求得一口活命的飯。
母親為了一家人的活命,也顧不了後果作冒險決擇,我們全家人;外婆、姨母、母親和我也就跟隨著販賣人口的販子(福州人稱之為帶水),逃往福清。從福州到福清一天多路程,日軍雖未阻止人民逃亡,途中則設有檢查哨,對於離開福州,進入福清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一個一個的搜身、盤查,雖然逃亡的人群都是扶老攜幼,而且人數眾多,但是日兵檢查卻是一點不馬虎,稍有可疑難逃挨打、扣留的命運,特別是年青男女,若被扣留更是兇多吉少。日兵的檢查固甚恐懼,而土匪乘機搶劫亦復可怕,福建沿海本多海盜、土匪,抗日戰爭率多改掛游擊隊抗日救國的旗幟,但仍有打劫的傳聞,此外往福清途中須經一座五虎山,據說常有老虎出沒,也叫人膽寒,沿途真是風聲鶴唳,母親怕我散失,總是緊緊牽著我的手,不讓我片刻離開她身傍寸步。
我們很幸運的到達福清,並由帶水暫時供應我們食宿,我們得到吃飽的第一餐是福清特有的蕃薯錢。那是用蕃薯切片晒乾而成,是福清人的主食,由於晒乾的蕃薯較為結實,吃下後方在肚子裡吸收水分較能耐飢,我們不知其中道理,吃得我們個個肚子發脹。
雖然我們很慶幸的逃出了火坑,可是接踵而來的卻是一連串的火坑與陷阱,接受另一種方式的煎熬,原先母親和帶水約定,由對方介紹三姨嫁給福清人,所得聘金抵路費及酬勞外,餘下留供我們膳宿費用,並由對方介紹母親做工維持我們繼續的生活費。可是由於三姨身體孱弱,一看就曉得是長年久病的人,農家所要娶的妻子,是要能挑得起擔子,做得了粗活的人,因此三姨既嫁不出去,母親也找不到工作,不久我們積欠的膳宿費,就已經不是我們全家賣身錢所夠償付了。帶水迫著要母親、三姨及我全部賣了來償付欠債,母親堅決不肯,但形勢迫人,我們在此人地生疏,沒有力量抗拒,只好任憑宰割,三姨終於無條件的出賣了,最後在母親懇求之下,把賣我的錢留一點給母親及外婆返回福州的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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