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母親為姑媽一句話回鄉
民國七十九年(1990)10月15日08,30 華航CI—601送走了母親,第一次回鄉。
月到中秋分外明,四十多年來,每當秋節,仰望天上的明月,無不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感傷,不知那年那月能如月圓之夢,今年中秋終於如願以償,得以接母親來台團聚,對我們母子來說,是何等的歡愉,可是中秋過後,月亮即將由圓而缺,母親也就返回家園,月圓是如此的短暫,相聚是如此的短促,雖然中秋明月來去是如此的匆匆,可是,帶給我卻是無盡的沈思,從過去到今天,從童年到白髮,往事一幕又一幕的重現我的眼前,最令我難忘的是童年的秋節,母親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妹妹,教我們仰望天空的明月,說那嫦娥奔月的故事,關懷在前方的父親,戰事讓我們遠離了父親,戰爭也使得我們母子三人永遠、永遠的不再有此賞月的溫馨。今天我雖然很想扶著年邁的母親,尋一草坪,登上高處,看著這太平盛世的明月。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蜎,願妹妹尚在人間,也能在一樣的月光之下,回味一些母親的慈祥。可是眼前的母親,長年的孤單,使得她對所有的事物全無興緻,幾十年來的月圓月缺,均與她無關,她沒有賞月的雅興。老年癡呆也使得她心智受到損傷,也缺少賞月的情感。何況今天,她又即將離開甫經團聚的兒子,更無此心情,而我在此月光之下又怎能不感慨呢?這個扶著母親賞月的一幀圖畫,也只好暫時收藏在我的心底,卻沒有想到這幅畫,也就此永遠的畫不出來了。永遠埋藏心底的一幅畫
母親回鄉,終於成行,一大早,妻為母親準備好的太平麵,母親似乎心情不好,也沒有吃完。又替母親梳好頭髮,穿上在台灣新添製的衣服,也是她最喜歡穿的墨綠色絲絨的背心,配上深藍色的短衫,替她打扮的光鮮,多增加一些光彩。可是母親對此毫無興趣,在往桃園機場的途中,她頻頻的問我,她什麼時候再回到台灣,她捨不得離開台灣,她只是一時的賭氣而要回鄉,可是當我答覆她,車子往回頭開,現在就回到台灣了,但是她卻又很堅決的要回家鄉,她甚且反問我誰說她不願回家鄉,即使回鄉餓飯,也要回去。母親內心矛盾至極。我只好一再的安慰她,只要她想來,隨時可以來,一再的向她保證,只要她一通電話,立刻設法接她回來,事實上的確如此,早上從福州登機,下午即可到達台灣,假若不須要從香港轉機,比到高雄也差不多遠,母親回去一趟,能讓她打發一下心中的悶氣,消除一下心中的氣憤,再回來,該會舒暢些,我一直期待母親這一趟回鄉,能消除她心中的結,能消除她心中的誤會。
從台北到桃園機場,雖然不到一小時的短短車程,清晨六點多,車行通暢,公路兩傍青山綠野,本該帶給人們清新的感覺,可是我們母子的心情卻是無比的沈重,母親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回鄉探親的喜悅,她似乎一直在耽憂這一回去,能否再來。而我也一直懷歉疚的心情,不敢對母親多說珍重,我們就這樣沈悶的踏進機場,為了能多為母親一些照顧,我親自送母親到登機的門口,看著母親走上飛機的扶梯,進入機倉,一直目送飛機冉冉昇空,消失於雲間,我仍然呆望著這台北的天空,感嘆這台北的天空與福州的天空有什麼兩樣呢?本來都是一樣的天空,本來兩地的天空並無分隔,可是現在卻是不同的天空;我們母子連心,本來就和這天空一樣沒有界線,可是現在我們母子之間卻有一道無形的擋牆,母親現在要回到擋牆那一邊的天空去了,我只有望著這擋牆而興嘆,我們家裡的悲劇何時能了結,而中國人的悲痛又不知要演到那一年代。回想四十年前,我離開家鄉時,母親送我登船,一路上母親叮嚀、珍重,我望著閩江潺潺流水,我望著江岸的溫馨家園,這裡有生我的母親,這裡有愛我的親人,這裡有育我成長的土地,我那年那月能再回來,雖然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那熟悉的閩江,雖然記不清白沙淹沒了我多少腳印,但是那馬江的落日,羅星塔的晨曦,那天造的畫筆,永遠不會在我腦海中褪色。
回到家裡,看到母親床上空蕩蕩的只剩下一條疊的方方正正的棉被,母親仍然如往日一樣把她棉被疊的整整齊齊,就好像她做人一向坦坦蕩蕩,方方正正,雖然她頭腦呆了,可是她的生活習慣仍然保持一貫的習性,這樣好的母親,卻得不到家人的尊敬,甚且是壞印象,為什麼,缺少親情,兩岸的隔離,使這位祖母來的這樣陌生,但是如果家人能多一分包容與愛心,多一分中國人傳統的血緣情感,則母親就不至於如此的寂寞了,相反的魏同學的母親來台時,他們的孫兒女們每天都買一種零食孝敬他們的祖母,享盡天倫之樂,對比之下也讓我更感到愧對母親,母親給我的教育,我卻無法傳承去教育我的子女,讓他們也能繼承一些母親無私的愛心。
不出預料,母親回到福州的第二天就吵著要回台灣,母親要回台灣原是可以預見的,但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第二天母親就後悔了。母親一回到福州,鄰居們都交相的指責母親不該為了這一點小事賭氣回來,更且母親回到家鄉,每天飲食起居,從買菜燒飯都要自己動手去做,經過在台灣幾個月的清閒,再去做這些工作不袛不習慣、生疏而且倍感吃力,逾益使得她更加後悔,可是照母親以往倔強的個性,她是絕不會後悔的,也絕不會倔服的,畢竟她老了,幾十年來孤獨無依的生活,也磨損了她的個性,以致她有了嚴重的自卑。她怕兒子、媳婦瞧不起她,她為了駝背而自慚形醜,當妻從台灣到福州接她時,她躲在樓梯後不肯出來,直到妻拉她出來叫她一聲媽媽,她才驚訝的問妻你喊我媽媽,你不會嫌我又老又醜,她怕到台灣被人瞧得不好看,也曾猶豫的不想來台。而老人癡呆病,更改變了她的個性,可是這些並沒有完全磨損她那剛強的個性,因此要否重回台灣,在她心裡形成矛盾的衝突,就成為她痛苦的決擇。
鄰居們都為母親的回鄉而感到惋惜,而更憤慨姑媽這種無事生非的行為,親戚們也都為姑媽這種行徑而嘆息,大夥兒硬迫著姑媽來向母親道歉,大家在母親跟前當面指責姑媽,姑媽起初雖然還強辯,否認她的說詞,但是經過大家的義正反駁,姑媽終於狼狽的離開,為了姑媽這句話,二叔、三叔也都來信,為母親打抱不平,指責姑媽的缺德。二叔甚且寫了五、六張的信紙,細說姑媽的為人,事實上知母者莫如子,我怎麼可能為姑媽的一句話,而減損了我對母的感念,以及我對母親的尊敬。況且小時候我也曾經寄食於姑媽家,來台前也曾求助於姑媽,姑媽的為人,就和她唱戲一樣,我怎會或忘。我所關注的不是這位表舅,而是擔憂母親回鄉後的生活,我所擔心的是母親剛烈的性情,會否因受此重大刺激而生病,而加重她老年癡呆症,為此我每三、四天就寫一封信安慰母親,並且保證隨時接她來台,同時也請陳先生及堂弟替她先辦妥回台的手續,買好回台的機票,可是出乎意外的是,當她預定回台的前一天,她卻要堂弟及陳先生把機票退了,她不想回台灣了,我接到堂弟的電話,我不是感到意外,而是為母親這種矛盾的心情感到憂慮,母親病了,母親的心病,不論是在家鄉,抑或來台都將會帶給我極大的困擾。更讓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堂弟又來電話說母親仍然搭乘原預定的班機跟隨陳先生回台了,原來母親在當天一大早三、四點鐘,臨時又改變了主意,要堂弟去聯絡陳先生趕到旅行社再把機票買回,幸而還有機位,順利的登機。母親出爾反爾的作為,更顯現了母親矛盾的心情。
民國七十九年(1990)11月12日母親回台之後,不再提起姑媽的事,也不再提起她回鄉的事,似乎並未發生過這件事,似乎她也已經完完全全的忘了這件事,不論是母親已經消了心中的恨,抑或是誤會冰釋,都是我所期盼的寧靜與安詳。當然母親這種出爾反爾的行為,更貶低了她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孩子本來就不會關心祖母,當然也不會關注祖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我所稱道的母親形像,也就難以讓人認同了。畢竟母親是老了,失去了她原有的剛強,老人已經缺少生存的能力,不得不向環境低頭,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雖然這裡的環境她並不滿意,但是兒子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最可依賴與依靠的人,不得不腆顏回來,若不是母親癡呆病重,如此與她個性相違的事情,該是多麼痛苦的事,然而母親的癡呆病症尚未嚴重到不辨事理的程度,她只是嚴重的健忘,當她意識清楚的時候,她不會不介意她自己的作為。母親回來之後,很明顯的更加昏睡,記憶力也衰退的更嚴重,顯然的這回鄉之旅,雖然消了一點她心中的怨氣,但也給她精神上極大的打擊。
母親回台後,對於台灣的生活方式以及家中的環境較為適應,妻對我說,母親這次回來後沒有以前那樣霸道,我聽了妻這樣一句話,我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可是她講的全是事實,像是母親搶先洗澡啊、水龍頭流出的不是熱水或慢些就生氣等等,這些是霸道嗎?任何人都會認為是的,但是誰會體諒她是與台灣隔離了四十多年而又有癡呆的老人呢?我吞下了我的話,我忍下了我的氣,我只有在內心嘆息這時代帶給我們的衝突,我不願再為此帶給我們不愉快的氣氛。可是這兩個不同社會的產物欲求其和諧是何等的困難,埋藏在母親心中的許許多多心結,逐漸的萌芽了,她將一切不滿的情緒,都發洩在父親的身上,情緒不好的時候,就罵父親,罵父親沒良心。在上班時間,她也就整天的昏睡,睡的分不清白天、夜晚,到了晚上我在家時,她就開始在我的面前罵父親,開始時我總是勸她,人死了萬事休,過去的事應該把它忘掉,不要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盡量去想現在一家團聚的幸福生活,何況父親已經作古,罵他也聽不見,罵他有什麼用呢?可是,我不勸她還好,越勸她,她越罵,甚至於反而說我李家的人當然衛護李家,更加牢騷不停。母親的行為令我憂慮,母親癡呆的可怕,已經是幾乎失去理智了,我也警覺到母親不滿的對象已經不是父親,她所不滿的是現實的環境,兒子沒有孝順她,她所不滿的正就是她所最痛愛的兒子。回想過去我們的生活不論怎樣的艱難困苦,母親從沒有怨恨過父親,也從未曾聽她罵過父親。母親在我印象中,都是寬恕別人,從來不會計較別人對她的態度,別人對不起她的事,過去了也就淡忘了,從不曾記恨在她心裡。可是眼前的母親卻不是如此,母親的個性完全變了嗎?母親似乎是換了一個人,的確母親是換了一個人,可是當她說完這些話後,發洩了她心中的悶氣後,她也就什麼都忘了,她否認有說過這些話,她記不起來她說些什麼,她一切記不起來,她仍然和以往一樣的率真,直爽。也正由於她的直爽,她也就時常對我表示,認為我不該多做家務事,她一向以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志在四方,不應為家務而磨損了男人的氣慨,儘管我對她說,時代不同,現在男女平等,而且妻要侍候你們兩老,照顧小孩,忙不過來,不得不幫忙,她也覺得家裡事情太多,妻的確忙不過來,可是她一看到我幫做家務事,就說我是老奴才。她說這句話,或許也是同情我,也或許是和她理念不合,她說她能幫忙做一些事,她的衣服全都自已洗,我們告訴她洗衣機很方便,她對洗衣機不瞭解,也不願麻煩別人。
她也抱怨每天悶在家,岳母躲在樓上,也沒有鄰居,妻忙於家事,直到我下班回來,卻也無可聊的家常,不祇是眼前的事記不起來,過去的事幾乎也全忘光,有些說詞且跡近幻想,她堅持說她親自送我來臺灣而後她再回去,陪她聊天率多是不知所云,陪她看電視,必須替她講解,即使是閩南語、福州戲,她過去熟悉的戲文,故事也全忘光光,看到後面,忘了前面,反覆的詢問劇情、人物,而且也興趣乏乏,不祇是記憶嚴重衰退,情緒也極其低落,初來臺灣時,對臺灣的一些事物尚有一點新奇,她最感興趣的事,在百貨公司領取贈品,有一次拿的是小皮包,一再的向店員調換,歸途我們笑,她自已也覺
得好笑,既沒花錢買,還要挑,她也覺得店員服務很親切和氣。
感慨的是,我走錯行了,我沒有如母親所企待的有所成就,過的是窮公務員生活,但是回顧我們過去的貧窮,再苦的生活也都忍受過,今天雖然住宅狹窄,但是老天能讓我們母子團圓相聚,已是萬幸,母親、妹妹,已難相聚,祇留給我永遠埋藏心底的一幅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